《午夜飞行》

  • Caution:everything imaginable


  对于眼睛的比喻有很多种。有人形容眼睛会说话,有人形容眼睛会唱歌,有人形容眼睛里有点别的什么,比如天啊海啊这一类的。然而把这些比方打在松本润身上可能并不准确。所以在那之后,每当二宫想要形容那双眼睛,他会说它们是活的。就是这样。那双眼睛是活的。

  

  《午夜飞行》

  

  但一开始他并没有专注于松本润的眸子——无论它有多动人。这不奇怪,因为他不但有双漂亮的眼睛,他还有双漂亮的翅膀。这足以让每个第一面见他的人目瞪口呆的了。这是二宫在遇到他之前就晓得的事,那时上司语重心长地拍着他的肩,说年轻人啊你要多见见世面,这世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。比如我们辖区有个高中生,好好的一个小伙子,一觉醒来就变成了天使。

  这么说是因为他背上长出了两只翅膀,跟鸟似的,就是没办法飞。科学家在他身上捣鼓了半天,愣是什么都没研究出来。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长出翅膀,也不知道要拿这对翅膀做什么。他自个倒好,既不痛也不痒,就嫌翅膀硌着他的背,叫他不能仰着睡觉。你说这怎么办,总不能把他一直关在实验室里吧。可真要放回去,他的书也没法念了。更何况如今世道险恶,万一这消息传出去了,指不定别人会对他做些什么。

  二宫没听明白上司这话是什么意思。有趣倒是挺有趣的,证明万千世界无奇不有。可是天使?这听起来跟他并没有什么关联。

  然而上司的表情十分肃穆。“二宫君。我们的职业是什么?”

  “警察。”——税金小偷。

  “警察的职责是什么?”

  “为纳税人服务。”——盗窃税金。

  “现在为纳税人服务的时候到了。”上司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。二宫转着眼睛想了想,剧烈地摇起了头。

  “别别别别别,这有点那什么了吧,我不是这块料啊。”

  “年轻人,不要妄自菲薄。”上司的眼神几近是慈爱的,“再说了,这也不是什么多么重大的任务,只是世事难料,总是要以防万一的。”

  按上司的话说,现在这位天使同学是家也回不了,门也不能出,每周都得去实验室复查一回,其余时间则是在安全屋里发霉。现在是少子化社会,警力资源比较紧张,故而这个当保姆的活层层下落,最后就落在了二宫和也头上。

  一开始他也不情愿。他读警校含辛茹苦,可不是来给青春期小鬼当保姆的。最后上司只好挤眉弄眼地说这活干完了肯定有奖金,二宫这才故作为难地答应了。他可没打算真的碰上天使,与此相对的,他对这个称呼深表怀疑。长出翅膀就是天使了?那你怎么不对着鸡叫天使。

  上司没给他具体资料,只说对方名叫松本润,正是肾上腺素分泌异常的年纪。第一次见面是在星期四,上午阴转多云,下午多云转晴。他起得比平常晚了一点,没能挤上前两班地铁。这令二宫和也抵达公寓的时候分外忐忑,生怕对方臭着脸来给他开门。值得庆幸的是松本没有,因为门根本就没锁。

  二宫刚把头探进去,松本就把翅膀展开了。那两瓣羽翼白花花的,亮得人眼睛疼。那时公寓里还没有多少家具,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,而松本润就在坐在那上边,从翅膀的间隙里回头看他。那是二宫第一次对上松本润的眼睛。对于眼睛的比喻有很多种。有人形容眼睛会说话,有人形容眼睛会唱歌,有人形容眼睛里有点别的什么,比如天啊海啊这一类的。然而把这些比方打在松本润身上可能并不准确。所以在那之后,每当二宫想要形容那双眼睛,他会说它们是活的。就是这样。那双眼睛是活的。

  二宫手上的包掉了,在地上砸出了一声闷响。掉完了他觉得很是尴尬,连忙把包踢到了一边,假装那是自己故意而为。“你就是松本君?”二宫边脱鞋边问他。“我是负责你安全的二宫和也。”

  “安全?”男生不屑地扭过了脸。“好像你们真的在乎我的安全似的。”

  松本润说着跳下了椅子,径自去开了地上的电视。二宫眨眨眼,在甲子园的报道前坐了下来。

  “这话怎么说。”他边问边盘着腿。“我们怎么就不在乎你安全了?”

  “还能怎么说……”男生用翅膀把他往旁边搡了搡。“你们担心的不是我的安全,是担心我影响社会秩序。”

  二宫想了想,觉得他说的没什么不对。“那倒也是。毕竟你长不长翅膀都是你的自由,但帮助我们维护治安可是你的义务。”

  松本从电视屏幕前转过头来,像是没想到他会来这一出。“……你不反驳?”

  “反驳了你信么?”

  “不信。”

  “那不就得了。”二宫耸了耸肩,“这不是你的错,但我们也没有办法。你想想啊,万一你被什么国外间谍抓走了,或者被什么变态科学狂人绑架,又或者成立了什么以你为崇拜对象的新兴宗教……”

  “什么跟什么。”松本笑出了声,“怎么可能啊。”

  “怎么不可能?”二宫反问他。“你这不连翅膀都长出来了么。”

  男生自觉语塞,于是闷不做声地折了眼神,继续看他的比赛实况。二宫眨了眨眼,看着他那深如混血的轮廓。你别说,这人还真的挺像天使的。至少外表如此。

  “你喜欢棒球?”

  男生没点头也没摇头,二宫只当他是默认。“真遗憾啊。要是没有这对翅膀,你说不定也能上场比赛了。”

  松本露出了一幅你知道什么的表情——他们那个年纪的惯用表情。“那可是甲子园啊。哪有你说的这么简单。”

  “喔,那看来你确实喜欢棒球。”二宫嘻嘻笑了起来,“没事儿啊,你在这儿也能打棒球的。来,我陪你打。”

  “哈?”松本看着他从地上爬了起来,“喂你做什么……喂!这可是室内啊!”

  

  事实证明他的担忧是多余的,二宫和也还没傻到要在室内玩棒球的地步,没有场地,也没有赔偿玻璃的钱。好在人类是智慧生物,而智慧生物总有办法。不过松本对这个答案不算太满意:

  “搞半天不就是玩Wii Sports?”

  “别抱怨那么多啦。”二宫递了手柄给他。“要开始咯。”

  男生不情不愿地接了手柄,但眼睛很快闪出了光来。

  “喔噢。好难。”

  “是你反应太慢了。”

  “不是……啊是这样晃么?”松本试着调整自己拿手柄的姿势,二宫探了身子过去,手把手地给他示范。“喏,这样——看准时机,打!”

  “哦我知道了。”男生兴致盎然地挺直了背,“要开始了!”

  这下倒是兴致勃勃,也不知道是谁刚刚嫌弃得要死。二宫憋不住地想笑,不过还是没往外讲。两人对着电视一番死磕,居然还真的有了几分上场比赛的感觉。

  “好球!”

  “呜哇外角。”

  “快点!快点去一垒补位!击杀!耶!”

  “现在!就现在!啊!”二宫仰天叹息,“输了——”

  “……我不玩了!”松本赌气似的扔了手柄,“刚才那算什么啊。”

  “你别生气嘛,就是个游戏罢了。”二宫安慰他。然而松本润根本不听他的话,扑腾着翅膀就往椅子上倒。

  “不好玩。”他嘟嘟囔囔地抱着椅背摇,“我想打真正的棒球。”

  “你现在打不了吧。”二宫指着他的翅膀笑,“这玩意明显就犯了规。别人还要靠两条腿跑垒,你倒是能直接靠飞。”

  “才不会咧。”松本回得没精打采,“再说我也不会飞。”

  二宫眨了眨眼,这才想起了上司对他的评价。跟鸟似的,但不会飞——“那它能干嘛?”

  松本润自以为恶狠狠地瞥了他一眼。“我怎么知道。它擅自长出来的,又没问过我的意见。”

  “不过这不合理嘛。”二宫边说边从地板上爬了起来,好奇地摸起了他的翅膀。“这不是变异就是进化,总得有点作用吧。可要是你飞不起来,那它不就成了摆设品吗?”

  “……谁知道。”松本用翅膀拍开了他的手,“别乱摸,痒。”

  二宫嬉皮笑脸地又摸了两把,惹得男生恼怒地打开了他的手。“好了好了,不跟你闹。那些白大褂怎么说?”

  “说我没有完全习惯它。可能是生理上的,也可能是心理上的。反正……我不是很明白。”

  “是么。”男人语气平平地看着这对不被接受的翅膀。“不过我觉得你一定能飞。”

  松本看着他。

  “为什么?”

  “因为翅膀都长出来了嘛。”二宫答非所问,“别的不说,你自己肯定也想飞飞看吧?这可是翅膀哦,不是人人都能有的。”

  “算是吧。”松本润答得有些敷衍。“我是说——我也不知道。”

  “不知道?”二宫好奇地望着他的睫毛。

  “……不知道就是不知道!”男生被他追问得恼了起来,伸手揉乱了后脑勺。“你这个人好烦啊。”

  “哎——”二宫拖了长音抱怨。“不要啊,我被松本君讨厌了——”

  “谁说讨厌你了!”松本润有点慌。“就是觉得……你和别人……别的大人,不太一样。”

  二宫饶有兴趣地看着他。“为什么这么说?”

  “……你是没有看过那些人的眼神。”二宫猜想他说的是那些白大褂们,“要么像看怪物一样,要么像看数据一样。反正我都不喜欢。”松本把下巴搁在了椅子背上,“不过你就没有这种感觉。”

  “是么?”二宫托着下巴想了想。“可能我没有把你当什么特殊人物对待吧。不过你确实也不是——来之前我们头儿还跟我说什么天使不天使的,现在一看,也不就是个普通高中生嘛。”

  而且游戏打得还没我好,他补充道。

  “……刚才那是还没上手!”松本从椅子上跳了下来,“有本事再我们来一盘。”

  二宫和也看着他急吼吼地捡起手柄,忍不住笑出了声。他动作幅度来得太大,几根羽毛被他拂到了地上,被风吹过窗沿,在空中渐行渐远。

  

  天使。这个词二宫想想就要发笑。他只相信眼前存在的东西,所以对他而言,传言抑或童话都没有意义。他不知道世上有没有天使,但松本润就站在他的面前,高兴的时候扬起翅膀,不高兴的时候收起翅膀。天使也罢,人类也罢,这些概念在他面前并不必要,因为松本润就是松本润。二宫觉得很奇妙。松本这个人,乍一看下去会觉得眉眼跋扈,可多看两眼吧,又觉得没有那么难以相处。万一他笑了,那第一印象就全不作数了。那是男孩子才有的笑容,为了自己觉得好笑的东西而笑,从心里笑出花来,而花又开在了他嘴边。比起“天使”这种华而不实的词,他更适合被形容成一个“男孩子”——真诚的,单纯的,还有几分挥之不去的争强好胜。

  后来那盘游戏的输赢他没了印象,因为那之后又来了许多盘。在这么多盘的空当里,空荡荡的房里开始有了沙发,有了茶几,还有了几个堆叠漫画和游戏的矮柜,透露出了一种奇异的生活气息。每天早上二宫来这上班,陪着松本打游戏、看漫画,在吃完外卖之后昏昏欲睡的横倒在地,再由松本醒来把垃圾收拾分类。每周一次,他把松本鬼鬼祟祟地带下楼,塞进在停车场等候的押送车里。押送车窗上有铁条,松本不喜欢,二宫也不。但这是让他外出的唯一条件,尽管这名义上的外出也就是送去实验室做定期体检,被一群白大褂围着问七问八,拍上十几张X光片。

  二宫是跟着去了才知道的,原来松本润不但要接受这些常规的检查,还得进行飞翔能力的检验。检验的方式很简单,就是让他从一个跳水台上往下跳。泳池被抽干了,塞进了消防员用的那种救生气垫。松本润被两个白大褂带上跳台,两只翅膀支楞着,一动不动。二宫不知怎么紧张了起来,提了嗓子给他呐喊助威。

  “润君!”他叫松本的名字,“加油!”

  松本从高处看了他一眼,没做什么表示,回头跳了下去。二宫满心以为他能飞起来,结果他就那么直直地栽了下去,连跟头都不带翻一个的。要是下面是水,那他说不定能把水花压得很好,得到一个8.0抑或9.0。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?

  回去的路上松本明显不大高兴。一进门他就把自己砸在了沙发上,脸朝地面,留给了二宫一个乱蓬蓬的脑袋。

  “真是搞不明白。”男生抱怨的腔调黏黏糯糯。“为什么飞不起来啊……”

  二宫放了包,去冰箱里给他拿了瓶可乐。“好啦,”他用可乐去冰松本的脖子,“又不是非得飞起来不可的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松本腾地坐了起来,“翅膀长出来不就是为了飞的么。”

  “你有什么证据?”

  男生语塞,咕咚咕咚地灌了几口可乐,转手去够茶几上的零食。然而不知是出了什么问题,他折腾了半天也没能把包装拆开,索性往前一扔,气鼓鼓地倒回了沙发上。二宫看着就觉得好笑,可被对方狠狠瞪了一眼,最终还是没笑出声。

  “你啊……”他耐心把那袋无辜的零食捡起来打开,送到了松本面前。“别在意啦。那可是翅膀啊,怎么会那么容易被驾驭。毕竟都当了十几年的人了,突然要你飞起来,换谁都会不适应的。”

  松本犹豫了一下,还是接过零食道了谢。吃了两口他又放了下来,眼神沉进了包装底部,活像要把那些膨化食品看出分子式来。

  “我……我真是搞不明白。”他闷闷地说,“为什么我会长出翅膀?我是说……长出翅膀肯定是为了飞的,不然就和你说的一样,只是单纯的摆设罢了。人是不可能因为这种理由长出翅膀的吧?如果不会的话,那就没有别的理由了。”

  二宫若有所思地听着。“所以呢?”

  “所以它是为了飞而长出来的。然而当我站在跳台上的时候,它却完全没有要动的迹象。我心里想着要飞起来,但却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动作。这不是很不合理吗?哪怕没法立即飞起来,至少得有个应激反应吧。可没办法,它根本一动不动。”

  二宫想了想,觉得松本有点钻牛角尖了。至少他无法理解这种执着。

  “其实你也不用在意这些……我觉得这样反而是飞不起来的。顺其自然不就好了么?又不是有谁逼你去飞。”

  松本润沉吟了片刻,好像没法接受这个解释。

  “这跟别人没有关系……可非要说的话,我不想辜负它。”男生放下了手里的零食,“既然它是为了飞而长出来的,我想我有必要让它飞起来。”

  二宫挑了挑眉毛。“为了它?”

  “也可能是为了自己。”松本用食指抹了抹鼻子。“以前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是谁,可自从它长出来以后,我开始不太确定了。我是谁?我要去做什么?上天让我长出这对翅膀来,到底是在开玩笑,还是有它自己的安排?我知道这听起来挺傻的,可我真的不明白。我是什么呢?是人,是怪物,还是什么……天使?”

  看来他自己也不喜欢这个词。二宫和也动了动嘴角,在男生脸上看见了坦诚迷惑时产生的羞赧。这不怪他,世界给了他一个过于华丽的负担,而他之于这负担又显得过于真诚,很难说是适合他走的道路。可二宫觉得他说的没错,他会长出翅膀是有理由的,只是那理由藏在冥冥之中,难以为人所辨。去分辨的途径只有一个,那就是让翅膀履行好它的功用,令松本润飞离地面。

  “鸟也不是一生下就会飞的。”

  “什么?”

  “我的意思,既然飞行能力不是与生俱来的,那你也要接受这一点。”他挽了挽袖子站起来,“放心好了。润君,你需要的只是练习。”

  松本润露出了听说他要打棒球时一样的表情。“练习……怎么练习?”他迷茫地歪了歪头,“这又没有跳台可以给我练习。”

  “你傻啊。”二宫叉起了腰。“你是人类,要懂得运用人类的智慧。”

  

  三。

  二。

  一——

  松本润起跑了。球鞋鞋底轧过灰头土脸的救生楼梯,借由爆发力一路攀升。一层楼,两层楼,三层楼,楼梯间的顶端近在眼前,他咬了咬牙,朝那门口奋力一跃。

  “啊!”

  二宫和也眼看着他直直地摔了下去,感觉有些目不忍视,故而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。好在他们事前就把席梦思拖到了天台上,所以松本倒也没有摔得很惨。此刻他正趴在席梦思上,没精打采的扑腾着翅膀。

  “好累——”男生把身子翻到了侧面,气喘吁吁地捋着汗湿的头发。“第几回了?”

  二宫给他比了个手势。“今天就这样吧?我看你也跑得够累的了。”

  松本没答应也没拒绝,只是在席梦思上胡乱折腾了起来。“为什么啊!”他瞪着腿,“一点感觉都没有。”

  “这不才刚开始吗,你多练几回就会了。”二宫说着在席梦思上顿下了身,“不要放弃!”

  “说得简单……有本事你来试试啊。”松本润悻悻地瞪了眼睛,“这玩意想动都动不起来,跟装饰一样。”

  “我?拜托,换了是我,我根本就不会让它动起来。”男人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,用手臂垫住了后脑。松本来了兴趣,托了腮去看他。

  “为什么?”

  “嗯……没必要吧?”二宫看着蓝中泛白的天空,“我就是我,不会因为长出了翅膀就发生什么变化。要长就长,要飞就飞,飞不起来也没有关系,不会对我产生什么影响。不如说这玩意本身就很麻烦啊,要是长出来了我肯定会想办法把它切掉的,根本没法正常生活了嘛。”

  松本润皱了皱眉。“可你自己也说翅膀长出来是有意义的。”

  “是啊,所以我不会长出翅膀。”二宫轻飘飘地答着,“翅膀不会挑上我这种人的。再说了,我本来就是普通人,也习惯了普通人的生活。要是像你这个年纪可能还好说一点,现在这个年纪再长出翅膀的话……”

  松本看着他快要散开的领带。

  “这话就跟那些大人说的一样。”

  “我本来就是大人。”

  “你不是。”松本润翻了个身,留给二宫两对洁白的翅膀。“你也知道你不是。”

  二宫偏过头,望着那层层叠叠的羽毛,伸出手去捋了捋。“你又如何呢?”他问。“虽然我不想聊什么未来之类的空话,但这对翅膀可是相当现实的。带着它,你回不家,上不了学,甚至连地铁都不一定挤得进去。每个人都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你——如果你会飞,那对他们来说是当然的事情。如果你不会飞,那你就会沦为他们的笑柄。喜欢你的人不一定是喜欢你,很可能是喜欢你的翅膀;讨厌你的人也不一定是讨厌你,很可能是讨厌你的翅膀。这些都是翅膀的问题,和你自己没有关系。”二宫和也顿了顿,感受着拂过羽翼所带来的触感。“这样真的好吗?即便是这样,你也要飞吗?”

  男生的背影停了一会,忽然支起身子,朝二宫转了过来。松本的呼吸已经平复了许多,额上的汗水却仍未冷却。他看着旁边的二宫和也。

  “它就是我。”

  “什么?”

  “我说,这对翅膀是我的一部分,不是跟我没有关系的事。”松本的瞳仁简直是发烫的。“我现在确实没有办法驾驭它,但它既然是从我身上长出来的,那就是另一部分的我。喜欢我的翅膀也好,讨厌我的翅膀都好,那都等同于喜欢着我、讨厌着我。为什么要把它特地和我分开呢?”

  二宫怔住了,冲松本看了半天,忽然开心地笑出了声。松本被他笑得有些窘,忍不住恼怒地过去挠他的痒。

  “笑什么笑啊!”

  “哈哈哈哈哈哈!”二宫和也笑得停不下来,“等等等等,不要挠了,我没有在笑你……哈哈哈哈!”

  男生停下了手。“那你在笑什么?!”

  “我在笑我自己。”二宫揉着笑出来的眼泪,“所以呢?学会飞了以后要怎么办?”

  “……还没想过。”松本挠了挠头,“但是,总会有需要我的地方吧?虽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地方……但它肯定会派上用场的。我不想让这双翅膀白长,我想让它为别人做点什么。”

  二宫敏锐地挑了挑眉。“为别人?”

  “嗯。”男生点了点头,“这也是长出翅膀以后才明白的事了……我一个人什么也做不到,对着翅膀也束手无策。多亏了大家的帮助,我才能安全地走到这一步。不然和你说的一样,早就不知道被拐去什么地方了。”

  “被科学怪人?”

  “还有宗教狂人。”松本咧嘴笑了,不大好意思地挪开了眼神。“总之……我想回报这些好意。如果有这双翅膀能做的事的话,我想我什么都愿意做的。”

  二宫看了看他,又看了看天。

  “其实你可以给大厦擦玻璃。”

  “哈?”

  “还可以去高处救猫。”

  “不,这个……”

  “还可以给长颈鹿洗澡!”

  “什么跟什么!”松本笑着打他。打了两拳他不知看到了什么,忽然从席梦思上爬了起来。二宫侧过头去看,发现他三步并作两步地爬上天台水箱,解救出了在那僵持的黄色气球。那气球不知是被卡了多久,灰头土脸的,看起来也不大饱满。松本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它,试图把上面的灰吹走。

  “还能飞吗?”二宫表示了疑惑。“感觉没什么气了……”

  松本润瞥了瞥他,只笑不答。他凝视着气球片刻,随即松开了骨节分明的手,任由气球脱离了重力的束缚,一路飞向了空中。男生在席梦思上重重地躺倒,冲着不断变小的黄色身影摇了摇手。

  “拜拜。”

  二宫看了看气球,又看了看他。松本润凝视着气球的侧脸带着笑,仿佛是真心为它感到高兴。感受到二宫的视线,他回过头来,一脸得意地咧开了嘴。

  “你看,飞得了吧。”

  二宫无声地笑了,把头扭了回去。视野里的气球早已成为了一个点,不知最终去向在了哪个方位。那些气球最终都去哪了呢?他没有得出回答,也很快地放弃了疑问。

  

  从那以后,练习飞行就成了松本的日课。为了让自己早日适应翅膀的重量,他还闹着让二宫给他搬回了一套健身器械,每天举着哑铃练得汗流浃背。二宫也乐得给他找点事干,自己则安于电视机前,拿到了一个又一个白金奖杯。唯一的遗憾是松本不再让他叫外卖了,他为自己的飞行大业设计了一个详尽的食谱,逼着二宫一趟又一趟地往超市跑,给他买鸡胸肉、蛋白粉和西兰花。他还给那些缤纷多彩(当然是反义词)的菜式起了编号,需要二宫买材料时就酷酷地丢一句“二号”或者“四号”,留他一个人在超市和主妇争抢。不过这有一点好,那就是二宫再也不担心吃什么了,反正松本做饭做得比谁都勤快,蒸饭时加多少毫升水、煎肉时用多少滴油,这些他简直比主妇都还明白。做完了他甚至还会给菜摆个盘,就差再拍个照上传Instagram了。

  于是二宫警部的职业生活变成了这样:每天早上提着游戏去上班,把松本叫起床,在对方洗脸刷牙打扫卫生的时候坐着打游戏,在对方洗衣服晾衣服做饭的时候躺着打游戏,在对方洗碗的时候盘着腿打游戏。等松本下了指令,他再去超市买一堆食材回来,然后换台主机,打几个别的游戏。有的时候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这样说不过去,于是主动要求承担一点家务,但松本往往会在那之后皱起眉头,告诉他“你加多了盐”、“放多了水”或者“这个地方应该用手洗”。再然后二宫就不挣扎了。

  有的时候他会觉得保姆不是自己而是松本,或者说松本早已超越了保姆的范畴进入了主妇境界,有的时候还会让他产生几分和老妈吵架的错觉。倘若开始他还觉得松本润不过是个长得好看的普通高中生,现在他的定义就模糊多了,毕竟他没见过这么麻烦的高中男生。要知道松本是个彻头彻尾的完美主义,什么都想往好里做,认真得简直不像他这个年纪。这种认真会给人一种错觉,仿佛松本润只要想做什么都能成功的,他一定会让自己成功,因为他不是别人,他是松本润。

  所以二宫和也喜欢找他的弱点。这些弱点里有这么一项——尽管他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弱点——总而言之,松本怕痒。这是他在帮松本洗澡的时候发现的。由于翅膀吸水之后格外地重,故而他在淋浴时经常保持不了平衡,十分容易滑倒。这使得松本只能把自己泡在浴缸里,而浴缸又来得太窄,令他无法够着自己的翅膀。这时就该二宫上阵了,他坐在松本背后,腿放在对方两旁,中间隔着一对羽翼。因为位置优势,他有时也会帮松本洗洗头发搓搓背,反正也是顺手。但这下松本的反应可就大了——活像是谁咬了他一口似的。

  “你干什么……”二宫被他搞得一愣,反应过来他是怕痒,于是又好奇地戳了戳他的脊椎。果不其然,松本又迅速地挺直了背,并且向他投来了一个怨毒的眼神。

  “你……”

  “哈哈哈!”二宫咧嘴笑了,“别乱动,水要泼出去了。”

  松本润悻悻地转过了头,但没过多久又转了回来:“你还弄!”

  “你反应太好玩了。”男人不像话地仰头大笑,“啊你别动,别——”

  松本哪里管他。恼羞成怒的男生半拧了身子过来冲他泼水,泼的二宫狼狈不堪,连连讨饶。眼看对方玩上了瘾,二宫干脆也泼了回去,窄小的浴缸一时波涛汹涌,潮起潮落,留下了两个不敢睁眼的弱智鬼。

  “行了!Stop!”二宫抹了把头发,发觉两人不知何时已经成了面对面的体势。“水都被你搞凉了。”

  “是你先开始的。”松本快活地甩了甩头,把头发悉数往后掼去。看见二宫和也水底下的小肚子,男生挑了挑眉,意味深长地咧开了嘴。

  “干嘛!”二宫捂住了自己的肚子,“还不准中年人长小肚子啊!”

  “你哪里是中年人!”松本指责他,“你这纯粹是自暴自弃!”

  “认命吧,你们已经把安全交给了这群长着小肚腩的人手里。”二宫的表情得意洋洋,丝毫不以自己圆滚滚的肚皮为耻。松本伸手摸了摸,“就没想过要减么?”

  “没想过。”二宫自己看着自己的肚子,“再说减了也会再长的吧,毕竟到了这个年龄。”

  “那再减不就好了。”

  “不要——”警官痛苦地呻吟着,“那不就不能喝啤酒了吗,我绝对不要。有小肚子也没什么不好啊,小肚子是男人的年轮,接受它就好了。”

  松本润看着他。“所以这就是你的信条?什么都接受,什么都认同?”

  “也不是什么都接受,但有些事情你也只能接受。”二宫正色道,“我们这种职业是没法自由选择做什么不做什么的,所以学会接受才是最好的选择。”

  “但你应该也有自己选择的权利……至少去运动运动,把这个减掉吧。”松本笑着说,“又不是怀孕,太夸张了。”

  二宫抬起眼来看他,嘴角半勾不勾,看不出真意。“你觉得我还有机会?”

  男生眨了眨眼。好一会儿他才回答他,“这得看你自己怎么想。”

  二宫笑了。他掬了一手泡沫往松本脸上吹,得意地看着他避之不及,被肥皂泡亲了个正着。洁白的翅膀也被泡沫包裹,在浴室灯光下五彩缤纷。

  

  松本润的存在就像个肥皂泡。有的时候二宫会情不自禁地这么想。所以当它越来越大的时候他往往觉得恐慌,仿佛下一秒他就会迎来破灭,归于几滴可怜兮兮的碱水。从某个角度来说,这与人生如出一辙。每个人都想让自己的肥皂泡变得更大,飞得更远,可再大再远它仍是泡沫,结果总得化为乌有。然而正是因为无法长久,这份虚幻的美丽才会显得弥足珍贵。

  松本润就是这样的虚幻。他不但有不懈追求的浪漫精神,还有脚踏实地的现实努力。这从他斯巴达训练的成效里就可见一斑——一段时间下来,他原本瘦骨嶙峋的身材开始有了肌肉,背影也显得可靠了许多。得益于每天的冲刺练习,现在他能在跳上席梦思时扑腾两下了,尽管并不很高,也并不很久。不过他们还是把这归于了他对翅膀的掌控,而非松本弹跳能力的提升。这让二宫萌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愉悦感,好像这是他一手促成的,他是天使的引导者。

  不过这也是玩笑话。二宫仍然不相信天使的存在,但他也得承认松本天赋异禀。哪怕他不是天使,那也绝非凡人。世上没有这种人。这么说是因为松本润几乎是完美的,甚至连缺点都不算缺点,只是仍然需要时间的淬炼。而更重要的是,松本从不避讳自己的真心,拥有一套独到的温柔方式。这种坦诚的温柔是二宫学不来的,正因学不会,所以才觉得难能可贵。

  这一天二宫和也被上司拉去喝酒。喝完已经接近深夜,众人各自四散回府。二宫歪歪倒倒地上了出租,不想却习惯性地给了司机安全屋的地址。意识到这一点他干脆上了楼,就着钥匙打开门,把从卧室里冲出来的松本吓了个半死。

  “你——”男生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惊愕了一会,随即很快地反应过来,架住了二宫摇摇欲坠的身子。二宫想开口说些什么,可一开口就是一股呕吐的冲动,叫他连鞋也没脱就冲进了厕所。然而他实在是醉得厉害,对着马桶干呕了半天都没有结果。他难受得脸都皱成了一团,感觉胃里住了一座火山,正在源源不断地往外迸发熔岩。

  然后松本把他摁住了。二宫意识并不连贯,只发觉对方扳过了他的身子,接着有什么伸进了他的嘴里,摁上了他的喉咙。直到呕吐的意愿终于攀上喉头,他才终于发觉那是两根手指。

  是松本润的手指。

  他吐出来了。松本在旁边轻轻地拍着他的背,嘴里不知道说着什么。吐完二宫脸色苍白地从马桶边退开,仍旧瘫坐原地,精疲力竭地抹了抹嘴。而松本润还在宽慰地拍着他的背。

  “没事了,Nino。”男生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脑袋。“已经没事了。”

  有一股热意涌了上来。他一开始以为自己又要吐了,后来发现不是。二宫苍白的嘴唇翕动了两下,想要说些什么,可最后也没能说出口。他把身子往前倾去,将下巴搁上了松本的肩。松本迟疑了片刻,伸手在他肩胛上宽慰地拍着,一下又一下,直到他的意识沉入了深渊。

  他想要说而没说出口的是,那天晚上他们聊到了松本。那是酒过三巡之后,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二宫身上,或者说,转到了二宫手头的活计上。

  “呀——真是不得了啊。辛苦你了啊二宫君,和那小鬼打交道肯定很辛苦吧。”

  二宫笑了笑,“其实也没有……”

  “换我绝对干不来。”另一个同事插嘴道,“因为一看就很可怕啊,居然有两只翅膀。又不是人类。”

  “而且还是个男的——”男人们哄笑起来,“要是个可爱女生倒还好咯!”

  二宫和也勾勾嘴角,一心一意地喝他的酒。不过同事们仍然没有放过他:“喂二宫,你就不觉得瘆得慌吗?”

  “瘆得慌?为什么。”

  “那还用说。连对方是不是人都不知道,还得天天盯着他。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?”同事摇了摇头,“我看过照片了,长得凶神恶煞,你可得小心点啊。”

  “就是就是。一看就是那种不良少年。你没事吧? 没有被欺负吧?”

  “说什么呢。”二宫推开杯子笑,“我再怎么说也是成年人了。再说他也没有那么不好相处……”

  “你可不能掉以轻心,那说不定是他为了迷惑你而造出来的假象。”同事一本正经地发挥他破案的才能。“不是有那种传说吗?上天要惩罚人类,所以派了天使降临——”

  “你漫画看太多啦!”

  “但现在真的长出翅膀来了嘛!”男人争辩道,“哪怕没有这种天意,你也保不准他会产生什么念头。这个年纪的小孩子,很容易为了这种事情洋洋自得,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,自己是被选择的人,想成为什么新世界的救世主……我以前在青少年犯罪科待过,这种事情见得可多了。”

  “所以二宫,你一定要小心——”

  同事在觥筹交错的居酒屋里拍他的背。

  “那小鬼跟我们是不一样的。”

  我们不是一类人。不,他很可能就不是人。赶快找个什么借口请辞吧,然后回来继续规规矩矩地上班,虽然日子无聊了点,但也比和那种生物待在一起强。喂二宫?二宫你听见了吗?二宫,二宫……

  他睁开了眼睛。

  酒精的魔力终于褪去了,这令二宫感到了非比寻常的清醒。刚才那个梦——说是梦都不准确,只能说是现实的回溯。二宫记得自己什么也没说,只是拼命地喝酒。一杯接着一杯,不知什么时候就喝醉了,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到了这里,到了松本的床上。

  床上?他爬起了身,揉着发疼的脑袋。松本润不在这。他踉跄着脚步去找,发现客厅里没人,阳台上也没人,玄关的门倒是虚掩着,传来了一阵唏唏嘘嘘的响声。二宫把门推开,看见了一个蹲在地上的天使。

  “……你在做什么?”

  松本从泡面碗上无辜地抬起了头,嘴上还不忘把面条吸溜进去。

  “吵醒你了?”

  他摇摇头,在男生旁边蹲了下来。“酒醒了就睡不着了。你呢?怎么还不睡。”

  松本一挑眉,“你不记得了?”

  “什么……”

  “你吐了两回,第一次在马桶里,第二次在我身上。我把你抬上了床,给你换好衣服,再洗了澡洗了衣服——接着就这个点了。”二宫一瞥自己的手表,三点半。“我肚子饿了,可家里只有杯面。我怕吵到你,所以……”

  “所以你就蹲在这个地方吃泡面?”二宫看着他。“夜里三点半?”

  松本眨了眨眼,往下顿了两下脑袋。还没等他继续回应,二宫的手掌就覆了过来,把他的头发揉得一团凌乱。男生不服气地打开他手,眼里还注意着自己的方便面碗。“别闹啦——要泼了!”

  二宫吸了吸鼻子。松本敏锐地回过头,但并没有在他眼里看见泪光。意识到对方的关切,二宫和也扭过了头,撑着膝盖站起了身子。“真奇怪啊……”他自个嘟囔着,“我记得应该还有汉堡肉的。冰冻层里没有了吗?”

  松本润没说话,看着那个背影走进了门。然而二宫并没有走向冰箱进行确证,他在玄关就停了下来,手捏成拳头晃了一晃,最后又锤了下来。

  “润君。”

  “嗯?”

  “谢谢。”他不大自在地回头笑了笑,“你确实是不一样的。”

  “什么……”松本润没能读懂他的意思。然而二宫不打算诠释了,他消失在了门口,让屋里传来了翻找冰箱的声音。松本把脸转回了泡面碗上,却发现汤早就凉了。

  

  秋天和冬天的界限总是模糊不清,你能说清秋风到来的时机,却总是捕捉不到冬风的步伐。总而言之,天气日渐转凉,二宫也换上了更暖和的外套。不过松本这边有点难办,二宫和他废了好大功夫才把冬衣背后剪出了口子,剪完松本直在地上打滚,怨恨没有体贴的服装厂商为他着想。

  “谁会特地往背上剪两个口子啊,剪了还漏风。”二宫把最后一件外套扔在了地上,“放弃吧。除了涉谷的女高中生,还在背后顶着翅膀的就只有你了。”

  “谁说的。”松本反驳,“马上就是万圣节了,涉谷到处都是长着翅膀的人。像我这样的就是小case……”

  两个人都顿住了。过了一会儿松本问:“行么?”

  “不行。”

  “Nino……”

  “不行。”

  “阿和……”

  “……不行!”二宫恨恨地咬着牙。人心不古啊人心不古,连松本润都学会恃宠撒娇了。

  男生的翅膀垂了下去。现在他对翅膀的运用越来越好了,助跑之后可以往前飞上好几米,不过高度仍然聊胜于无。但这个用法……二宫揉着自己的太阳穴,又不是尾巴。然而松本耷拉着翅膀趴在那,就差被人装进纸箱丢去路边了。不行。这是自己身为警察的职责。不行。这是自己身为成人的坚持。不行。这是……好吧,管他的。

  “真的?!”松本润的眼睛顿时亮了。一个长着翅膀的大男生就那么从沙发上跳了起来,一个猛子扑上了二宫和也,把他箍了个严严实实。二宫在他怀里差点喘不上气,只好伸出手拍拍他的背,示意他别太兴奋。

  其实要是万圣节游行的话,他有不暴露的信心。毕竟万圣节前夜的涉谷街头什么都有,只是长出翅膀而已,根本算不了什么。松本润在那间公寓里闷了好几个月,要出门也只是在实验室间两点一线,确实需要去透透气了。反正他的职责是保护松本不受威胁,而参加狂欢唯一的威胁就是被女生围住要Line。于是二宫租了辆车,为了不显得突兀,还给自己捣鼓了一套行头。看见那身装扮时松本一愣,随即表示出了空前的兴奋。

  “好厉害!”他扯着二宫的恶魔耳朵,“做得好逼真!”

  “逼真吧。”二宫转过身来给他看那塑料尾巴,“喏,全套的。”

  “这样正好!”男生看起来很是雀跃,“恶魔和天使。”

  松本自己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打扮,只是往脑袋上顶了一个傻乎乎的圆环。加上那身学生装,他看起来就像在学园祭上搞cosplay的高中生一样。不过大家都喜欢这一套,毕竟这位高中生不是一般的好看。

  因为太久没出门了,松本的反应就跟没出过门一样。他扒在车窗后面兴奋地指指点点,二宫边开车边笑,说他简直像个小学生。松本润操纵着翅膀打他,“你吵不吵啊!”

  二宫只是笑。有的时候他会觉得松本像他弟弟。他是家里的幺儿,所以也算是种新奇体验。然而和兄弟不同,他们没有明确的照顾与被照顾的关系,也并没有年龄差距可能带来的隔阂。他好像一直都在这儿——在他的身边——而且,以后也会一直留在这儿。

  这个念头让二宫有些不知所措,差点漏踩了刹车。他好不容易反应过来踩了下去,看着面前的红灯,心里砰咚砰咚地叫个不停。怎么了?他质问自己。这是怎么了?松本也察觉了他异状,疑惑地探过了头。然而二宫只是在后视镜里笑了一笑,没有多的应答。

  好在涉谷已经到了。他们混在人群中,不但不再显得突兀,甚至还有些朴素。路上什么人都有——穿特警制服的,穿护士制服的,戴女巫帽子的,还有一打又一打的巨人、奥特曼和樽美酒……当然了,还有吉祥物。二宫眼睁睁地看着松本润眼前一亮,对着几个他叫不上名字来的布偶扑了上去,引发了几个女生亢奋的尖叫。二宫笑着看他和那只人形的梨精相互疯闹,笑着笑着,忽然笑不出来了。他忽然想起了松本润的年纪,想起了他本来就是这么单纯,这么天真,这么的……他说不出口了。他值得许多好到人难以启齿的词汇,可二宫一个都说不出来,毕竟在遇到松本之前,他一直活在和那些词汇无缘的世界里。然而只有在人们故意扮作鬼怪的时候,他才能放心大胆地走上街头,展示他漂亮而洁白的翅膀。不该是这样的。不该是这样。

  但他忧郁并没有持续很久。像是发觉了他神色异常,松本润抛下了那只令他爱不释手的梨精,学着它向二宫扑了过来。二宫笑着想要躲闪,但还是被他的热情搡到了墙上。

  “别闹啦!”

  松本笑成了一朵花。二宫还想说什么,却见有几个打扮成僵尸的女孩子凑了过来,看了看二宫又看了看松本。

  “那个……我朋友想找这位天使君要一下Line。”她指指路灯下的几个女生,“就是那孩子。”

  二宫想说松本没有手机,因为这基本就是实情。但他总不能跟这女生说因为安全起见,这位天使没有手机,自然也没有什么Line可以交换。这个借口太拙劣了。然而还没等他扯出一个合适的理由,松本就为难地看向了他。

  “这个……我得问问他。”

  “哎?”女生好奇地挑了挑眉,“为什么要问他?”

  二宫灵机一动,绽开了一个迷人的笑容——

  “因为我是他男朋友。”

  松本愣了,而那女生爆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呼。“啊!”她往后退了两步,“不好意思!打扰你们了!你们……你们慢慢玩!”

  男生哑口无言地看着她飞奔回自己的群体里,然后几个女生齐齐看向了他们,发出了一阵长吁短叹——夹杂着些许想要压低嗓音但却没能成功的:“HOMO?!”

  松本转过头看着二宫,“你……”

  “我怎么了?”二宫警部无辜地歪了歪头,俨然没有他那个年纪应有的样子。“总不能说你是天使,现在正在被警局保护,没有手机用吧。”

  “但也不带这一招吧!”松本红了脸颊,“什么男朋友……”

  二宫的犄角闪闪发光。

  “你不喜欢?”

  “…………也没有。”

  “那就走吧!”二宫快活地抓了他的手,“喂你看,前面有群马里奥!”

  说完他就向前跑去,不容松本一句追问。其实他是知道的,比如松本的手热得异乎寻常,比如他的眼里闪闪发亮,又比如二宫自己其实也红了耳朵——八百万神明在上,希望松本千万不要察觉到这一点。二宫和也心里暗自懊恼,感觉自己多年的修行没几个月就被打回了原形,连一点抵抗都没能留下。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,毕竟对象是松本润,而他可长着翅膀呢。

  涉谷街头一如既往地熙熙攘攘,满街都是人,满街也都不是人。在那些牛鬼蛇神里,二宫产生了一种错觉,仿佛他和他抓着的天使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两个人,不需要被翅膀禁锢,也不需要为飞行发愁。他们是可以这样活着的。在吉祥物的面前大呼小叫,靠作弄他人而得意洋洋,为了攥住另外一只手就心跳失调。他们可以这样普通地活下去,普通地获得幸福。或者不是这样,或者……或者他只是希望松本润能获得这样的幸福。

  二宫想着想着就走了神。正巧一列马里奥赛车开来,他们身旁的萝卜和生姜纷纷闪避,截断了两人牵着的手。二宫刚想回头去找松本的身影,几个吸血鬼和狼人又冲了过来,害他一个趄趔,就那么摔在了地上。

  “啊疼……”二宫皱了脸,咬着牙去摸自己的腰。他早年在警校落下病根,此后一直没能治好,这一摔无疑唤醒了那份痛苦,令他一时站不起身来。接着他听见了人们的尖叫。他抬起头,看见了天使。

  没错,那就是他的天使——他直直地看向二宫,目光炯炯,丝毫不顾旁人发出的惊喝。他朝自己飞来。越过吸血鬼、狼人、萝卜、士兵、魔女的头顶,他朝自己飞来。

  二宫和也在那一瞬间忘记了呼吸。他想自己真是傻得可以,为什么会觉得松本润是普通人呢?普通人不会有翅膀,更不会飞,更不会为了他人而飞。这一刻二宫终于确信了一个事实,那就是天使确实存在,并且存在于他的面前。

  你做到了,润君。你会飞了。

  

  “这是什么!”

  二宫低着头,看着印着“天使降临?!”的报纸被摔到了自己面前。照片似乎是用手机拍的,看不清楚人脸,只看得清一个飞在一群奇装异服人士头顶的身影。

  “亏我还信任你本分守纪才把这活交给你,你就给我捅出了这么大的乱子!”上司怒鸣不已,“那可是涉谷街头啊,他要飞不能去别地飞吗,非要飞给全世界看吗?”

  二宫没有说话,继续盯着面前的报纸。

  “你说说你,”男人背着手踱来踱去,“平时不是机灵得很么?怎么会在这么大的事情上犯糊涂。这下好了,全世界都知道东京街头突现天使,据说还是个同性恋。这都什么跟什么!”

  二宫仍不作答。他要是回两句嘴倒好了,这么闷着不作声,反倒让人有点骂不下口。上司叹了口气,勉强算是给他绥靖。

  “不过你也算是立了一桩功。天知道为什么,他这么久都飞不起来,你一带出去就飞起来了。现在上头觉得这很有研究价值,估计要加强在他身上的科研力量。监视地点也要换了,这次得换去更严的地方,由专门的保安公司进行看管。你嘛,先停一会职,回去休息休息吧。”上司说到最后都有了些语重心长,“年轻人,以后有的是机会。”

  二宫终于抬起了头。

  “……什么时候转移?”

  “今晚。白天已经让大野替你的班了,你就先回去吧。”

  二宫点了点头,行了个礼,转身走出了办公室。忽然手机嗡嗡地震了起来,他拿出来一看,写的是大野智的名字。

  “Lea——”

  “Nino!”

  他一愣,分辨出了松本的声音。

  “润君……”

  “你没事吧?”男生小心翼翼地问他。二宫站定了脚步,看向了走廊的尽头。

  “如果我说有事呢?”

  “你……”松本听出了他话里的戏谑,“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。”

  “可我确实有事嘛。”二宫淡淡地笑了。“你那边怎样?”

  “我还好……大野警部有点奇怪,但把电话借给了我,所以应该是个好人吧。”

  “Leader是个好人喔,虽然不知道脑子里都在想什么。”二宫低头看向了自己的鞋尖。“我说,润君。”

  “嗯?”

  “恭喜。”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说过比这还真诚的话了。“恭喜你飞了起来。”

  “喔……”松本听起来有点害羞。“真遗憾。要是你在的话,本来可以跟你一起庆祝的。”

  “是啊。”二宫眼里动了动,“我也想跟你一起庆祝。”

  发觉二宫坦诚得非比寻常,松本自己也意识到了什么。沉默了一会之后他说,“没事的。”

  “什么没事了啊。”

  “什么都会没事的。”男生安慰着他,“你看,我都会飞了啊。”

  好像会飞就能改变什么似的。二宫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,不为人知地抽了抽鼻子。

  “所以……”松本顿了一顿。“不要责怪你自己。”

  “……我才没有。”

  “是吗。总之——我很开心。”

  “什么跟什么。”

  “这几个月我过得很愉快。”松本润又重复了一遍。“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开心,而那一晚是最开心的。能为了你飞起来,我觉得很高兴。不过我太逊了,飞不了多高也飞不了多远。”

  二宫笑出了声。“笨蛋。”他骂松本,“你很帅的。”

  电话对面顿了一顿。

  “真的?”

  “嗯。”二宫闭上了眼睛。“你是最帅的。”

  松本笑着道了声谢谢。但二宫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了。他的话噎在喉咙里,被某种强大的冲动扼住胸腔,痛苦地皱起了眉头。松本沉默着,等着他的下一句话。那句话直到几分钟以后才被挤了出来,声音不大,甚至有些破碎。

  “……润君。”

  “嗯。”

  “不要再飞了。”二宫咬着牙说,“不要再这样……不要再为别人而飞了。”

  松本没有说话。

  “我是真心希望润君能够飞起来的。但是,不是这样的飞行方式。我不想让你为了别的什么……为了别的什么得不到回馈的东西而飞,那样是不行的。”

  “Nino……”

  “你很厉害。虽然作为一个大人来说很不甘心,但我很尊重你。太厉害了。非要说的话,你一定是天使。”二宫扯开了嘴角,“你是天使啊,润君。不过天使是很辛苦的——你要比别人感受到更多的东西,也要比别人承担更多的痛苦。你非得飞起来不可。既然如此,我希望你是为自己飞起来的,不是为了别人。”

  “他们会误解你、看轻你、把你贬得一文不值。对他们来说,你不是天使,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。你能为这样的人做些什么呢?但其实,你也不需要为他们做些什么。你是救不了他们的。而对于那些需要你的人来说,你可能是个天使。可是他们只需要你身为天使的那个部分,作为松本润的你往往会无人知晓,也无人关心。我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。我希望大家能看到翅膀下的你,希望他们能意识到,是不是天使,跟翅膀其实没有关系。”

  “我希望你能用自己的方式而飞。不是为了别人、顺应别人,而是用自己的方式、为自己而飞。我啊,大概是想看那样的你。”

  为什么呢。

  这问题二宫一直在想。这几个月里一直在想。最后得出的结论是,因为松本跟自己是完全不同的人。松本直接,而他隐晦;松本坦诚,而他遮掩,松本热烈,而他淡然。他们最大的不同是,松本润站在那里,那他就是松本润。无论身边是什么,你总能分辨出他的轮廓,因为他那么鲜活,毫不避讳地展现自己的存在。而二宫正好相反,松本所主张的自我于他是漫无边际,他不愿去掌控,也不愿去定义。他不会去彰显自己的存在,反而会努力让自己融入环境,和身边的氛围融为一体。归根结底,二宫根本不觉得自我有什么价值。那到底是个虚妄的概念,过度追求即会被空虚所噬。然而松本润不但能够直面这种虚妄,甚至还想从中寻找意义——这令二宫感到了恐惧。他也不知道为何恐惧,但就是恐惧。

  然而在那恐惧之中,他又感受到了隐隐的渴望。他渴望松本润能在那虚妄里找到些什么,甚至实现些什么。这是一种擅自妄为的期待,没有理由得到回应。可对象是松本润的话,好像又是可以被回应的。二宫和也说不清楚这种信任来自何处,但他知道松本异于常人,他值得这份期望。这不是因为松本有那对该死的翅膀,只是因为他与生俱来的天分。坦诚地说,如果真的有什么人能办成这件事,那就一定是松本润了。

  电话对面的男生迟迟没有作答。二宫和也捏紧了手里的手机,不知道自己在等些什么。最后他明白了过来,他是在等松本的反驳。他在等松本告诉他——

  “Nino,这不对啊。”

  啊,来了。二宫这么想着,无声地勾了勾嘴角。

  “为别人而飞的话,其实就是为自己而飞的吧。我不是什么天使,不会单纯为别人而飞的。可是如果有人真正需要我,想让我飞起来的话,那我希望能为他们飞起来。这不是为了他们,正是为了我自己。”

  男生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。

  “我啊,挺讨厌认输的。大家都说这是个坏习惯,但是我不觉得存在真正的失败。即便是失败,也一定能从里面得到些什么。这也是一样的吧?如果我飞下去的话,哪怕那些人不认同我,我也一定能够得到些什么。而且我也并不觉得别人看重这对翅膀有什么坏处……这对翅膀是只有我能长出来的东西,如果他们看到了这对翅膀,那也就是看到了我。”

  “所以……我想去飞。既为自己而飞,也为别人而飞——”

  为了像你这样的人而飞。

  二宫和也听见了自己的名字。那个名字是如此陌生,以至于他许久都没能做出反应。他攥着手机站在原地。好了,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,现在该他做出抉择了。不过他本来就没有什么选择,路是有的,并且只有一条。可二宫和也无所谓了,因为他挺喜欢这条路的。那就走下去吧。代价肯定有,但他不在意。说到底还不就是那些词:停职,处分,开除……这都没什么。让它们去见鬼吧——当你得到了一位天使,谁还会真的在意这个?

  

  松本润挂了电话,把手机递给了神游天外的大野智。

  “怎么样?”大野回过神来,抬起眼来问他。

  松本摇了摇头。“我听不懂他的话——感觉他有什么想告诉我,但我反应不过来。”

  “Nino就是那样嘛。”大野把手机放回了衣袋里,“你不去在意也行的。”

  男生不置可否地沉吟了。“可是……有点不大对劲。他的语气怪怪的,我想一定发生了什么事。”他把身子陷进沙发,胡乱地揉了揉脑袋。“但再具体的我就说不上来了……我不知道啊。我总是理解不了那个人,那个人也没有让别人理解的意思。”

  大野瞥了他一眼,又把眼神转回了空气里。松本润跟着发了会呆,接着像想起了什么似的,冲他抬起了头。

  “你和Nino认识很久了吗?”

  “算是吧。”

  “那个人……是怎么样的人?”男生迟疑了一会儿,“我是说……他以前就这么难懂吗?”

  “嗯……”圆圆脸的警察努力思索着,“变是没怎么变啊。但也不至于说是难懂……其实他意外地挺好懂的,只要你掌握了窍门。”

  “窍门?”松本挑了挑眉。

  “那家伙和你是一个类别的人。”大野智没头没脑地说。“区别在于你的抵抗是作为的,他的抵抗是不作为的。”

  “……什么?”他没听明白。

  “所以说,你们是一类人啊。”大野又重复了一遍。“他也有的,那玩意。”他说着指了指松本背后:“不过他的看不见也摸不着,跟不存在一样。因为感受不到,所以他会误以为它并不存在。但它好好地在他背后呢,只是一直没飞,所以忘记了自己能飞。”

  松本润看着他。微微驼背的男人似笑非笑地勾了嘴角,用一种无法道明的神色看向了自己。

  “你觉得他还能飞么?”

  “诶?”男生下意识地愣住了。“我——大概——我不知道。这不是我能明白的……这要看他自己的抉择。”

  老实说,松本几乎是怀疑的。他想要一厢情愿地相信二宫会飞,但他往往又表现得无意于飞。可能他追求的就是这么一种生活,脚踏实地,无关虚佞。他找不出二宫去飞的理由,故而无法判断他是否会飞。然而大野只是笑了笑,用那坦然而莫测的瞳孔看向了他,说不尽地意味深长。

  “会飞的哦。”他说的又轻又软,却又无比坚决。“Nino他会飞的。”

  松本润看着他。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连问题都不知从何提起。可这句话让他松了口气——为什么松了口气?还没等他在心里归纳答案,公寓的门就被打开了。二宫和也气喘吁吁地冲进玄关,对上松本的眼神,直直朝他走了过来。

  “Nino?”他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,“你怎么——”

  二宫不答,过来捉了他的手就走。走到门前他又想起什么,折回去和大野打了起来。在松本看来,那更像是高中走廊上的打闹形式,两人打得有气无力。最后大野佯装被他击中,啊地捂住了胸口。

  “行了,现在我被打晕了。之后的事情我什么都没看到,什么都没听到。醒来的时候你们就不见了。就这样?”

  “就这样了。”二宫草率地挥了挥手,转头回到了松本身边。

  “啊Nino,我要躺在哪里?”大野在沙发和电视前踱来踱去,“感觉地上有点硬哎。”

  “怎样都好。”二宫拉他走到玄关,又站住了脚。“Leader,要是……”

  “我明白。找相叶就行了吧?”大野智打断了他的话。“放心吧。”

  二宫欲言又止,顿了一顿,最后笑了出来。大野也对着他笑,说了一句去吧。

  “快点。”他挥了挥手,“交接的人一会儿就来了。”

  男人点了点头,连道别也不做一个,拉着松本径自跨出了门。松本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,只听大野在里面提高声音,冲他俩嚷了一句。

  “Nino!”他说,“记得要飞啊!”

  二宫笑了。“什么跟什么——”

  “我才想问你呢!”松本被他拽进了电梯,目瞪口呆地看他按下了停车场的层数。“怎么了?我们……我们要去哪?”

  二宫不看他,只盯着那不断下坠的数字。

  “他们既然想把你的存在隐瞒到底,证明他们一定有所图谋。万一让他们得逞了,那你的自由和安全就彻底到了他们手里,成了被人操纵的木偶。到了那份上,发生什么都说不准。”

  “今天下了转移令,要把你转移去新的安全屋。研究力量升了级,安保措施也升了级。说白了就是真正的软禁——对珍稀生物的软禁。如果不趁现在逃走,以后你就没办法再从他们手里逃开了。”二宫继续说道,拉着松本出了电梯门。“虽然有点对不起Leader,但为了救你,也没有别的办法。”

  “救我?”松本有点迟疑。

  “避免你陷入任人宰割的境地,怎么不是救你?”二宫摁了摁车钥匙,解锁了前面的日产轿车。“按照那个路子,你是没法为了真正需要你的人而飞的。”

  “我不是问这个……”男生顿了顿。“这些我都清楚。可是Nino,你为什么要救我?”

  二宫和也停了下来,没有马上开门。过了一会儿他转过头,深深地看着松本。

  “我不知道。”

  松本润愣了。

  “不知道?”

  “不知道。”二宫又重复了一遍,“完完全全不知道。我是说,你是个小鬼,又麻烦,争强好胜,还特别敏感。最要命的是背后还有双翅膀——你往前站点,那车上边脏。我想说的是,我们完全不是一路人,所以我真不知道为什么。可是……”

  “可是?”

  “你真的需要知道原因吗?”二宫和也反问他。“要我说的话,可能就是没有原因的。没有原因就不行么?”

  松本润看回了他的眼睛。过了一会他笑了,笑得眼睛都完成了弧,亮晶晶的。

  “行啊。”他说,“再好不过了。”

  说着他打开车门,自觉地钻进了后座。刚坐进去他又钻了出来,把自己塞进了副驾驶的位置。二宫和也看着他忍受着翅膀被轧的痛苦,笨拙地系好安全带,眼波一转,但什么也没说。最后他跟着钻了进去,踩下了离合器。

  “我们去哪?”松本问他。

  “不知道。”二宫单手系着安全带,“应该说,去哪都不安全。但我又不能眼睁睁的让你被他们带走,所以我不知道。”

  松本了然,“哦。”

  二宫转头看他。“你不怕?”

  “怕什么?”

  “我又没准备,又没目标。你不是很讨厌这种局面么?”

  “倒也不是。”松本快活地看着前窗,“这有种逃亡的感觉,我很喜欢。”

  二宫笑了,打着方向盘拐弯。“逃亡?”他问对方。“不是私奔么。”

  “这是私奔?”松本润挑了挑浓墨重彩的眉,斜眼瞟向了二宫和也。二宫回瞥了回去,和他一块儿笑了出来。车离开停车场,开向了无边无际的夜里。

  

  他当然想过别的选择。比如把他带去新闻媒体,把他的天赋公之于众。又比如联系到别国的使馆,请求他们进行人权上的庇佑。再不济也要把他交给一个足够可靠的人,会逃会躲更会打。不像二宫和也,跑个几百米就筋疲力尽,外加腰椎岌岌可危。

  然而这些选择没一个行得通的。讲白了,这世间根本就不可靠。不过二宫倒也想通了,这事可能是他非做不可的,也是非他做不可的。其中究里他尚不清楚,但要是放过了这个机会,他恐怕一生都会为之后悔。

  当然啦,这可不是他想过的日子。他一次也没想过逃跑。毕竟生活本来就不是一个可以逃避的选择,哪怕你真以为自己逃得了,那只是因视野狭隘而来的错觉。这就像是如来手里的悟空,自以为到了天涯海角,结果连手心都没能逃掉。他接受这一点。所以要是不能逃,那就不要逃了。但二宫仍然不喜欢命运这么似是而非的词,与其去探讨命中注定这么玄乎的事情,他宁愿看向面前,看向脚下。

  可现在他倒是有了使命感了。二宫说不清楚是为什么,好像被他否认至今的一些东西正在跳起来向他复仇,打得他措不及防而又无法抵抗。现在他不想抵抗了。这也怪不得他,毕竟那是在松本润的面前——这意思是说,那可是松本润。在这个长翅膀的小家伙面前,你能抵抗些什么呢?二宫自嘲地笑了。从几个街区以外的地方传来了警笛声,清脆而急促。

  “Nino……”松本担忧地看向了他。二宫紧了紧嘴角,踩下了油门。他猜想自己闯了好几个红灯,而这感觉居然没有想象中的糟。

  “危险!”松本被他的急转弯吓得攀住扶手,“别开这么快!”

  二宫却笑了。“这都什么时候了,你还要我安全驾驶?”

  男生无法反驳,无奈地摇了摇头。“你这个人……”

  然而二宫快要笑不出来了。他抿紧了嘴唇,在十字路口的对面看见了警车。本该直行的他一个拐弯,硬生生地闯进了旁边的车流。松本润被他吓得目瞪口呆,但却紧张地不敢作声。二宫拐了几个弯,越拐路越窄,最后索性一脚踩下刹车,拉着松本跑进了小巷。

  “这边!”二宫眼尖,一眼发现了一幢貌似废弃的大楼。他们顺着墙外的逃生梯一路往上,翻过铁门,抵达了荒芜的天台。他好久没跑步了,这几乎要走了他半条命。但二宫依旧没法平下气来,他知道他的车很快就会被人发现,被追兵发现也是迟早的事。然而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担心——奇异的说,他甚至感到了几分坦然。这些心理活动松本是摸不清的,所以他只是看着二宫,颦起了他漂亮的眉头。

  二宫做了一次深呼吸。

  “润君。”

  “嗯?”

  “你冷静下来听我说。”

  “冷静……”男生有点不能接受,“这个状况让我怎么冷静。”

  “没什么大不了的。他们是警察,又不是吸血鬼和狼人。”他甚至打起了趣,“拜托,你见过比他们更可怕的了。”

  松本润试图让自己笑了笑,但他的眼神仍然是担忧的。“说吧。”他的语气极尽温柔,“我听着呢。”

  二宫停顿着,眼神游离片刻,停在了他的胸口。

  “其实我是不想让你飞的。”

  “……哎?”松本一愣,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个。“为什么?”

  “为什么呢。”他顿了一顿,自嘲地笑了。“可能是在害怕吧。害怕你成为这对翅膀的奴隶,害怕你的好处在飞行里退化、磨失,害怕你被它操控,成了别的人。我很喜欢‘松本润’。可以的话,我希望它不要在时间消失。所以说老实的,即便是在如今,我也不希望你飞起来。”

  “飞起来是很痛苦的事,为别人而飞更是如此。这些话我都说过,你也明白我的意思。你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代价,这会让你得到更多,但同样会让你失去更多。我不希望你为此受伤,我希望……我希望你能不被伤害、不被摧毁,希望你能自由的飞下去。你有自由飞行的能力,为什么还要待在笼子里表演呢?”

  “所以我不想让你飞。”风吹乱了他的前发。“不想让你为了别人而飞。”

  “可是Nino——”

  “听我说!”二宫很快地打断了他。“我话还没说完。确实,我是这么想的,但那是我之前的想法了。不是我说,你可真厉害——我输了,输得心服口服。”

  松本润眯起了眼睛,从霓虹灯的轮廓里辨认着二宫的表情。但他看不出什么,因为那张过分年轻的脸上什么都没有留下,有的只是平静的笑容,以及几分无法言说的苍老。他从未觉得二宫和也如此成熟,也从未觉得二宫如此年少。

  “一般会有人温柔到你这个地步吗?”他反问松本,“我不明白。如果没有一层特定关系在内,人就很难对他人做到真正的温柔。更多的时候,大家是在为了自己而对别人温柔。这种事再正常不过了,我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。但润君你……你不是这样的。你居然真的想要为了别人而飞,这让我觉得不可思议。”

  松本闭着嘴听着。直觉告诉他,二宫这番异常的坦诚并不是在向他寻求回答。这可能是一个前兆——往坏里说,也可能是一种道别。于是他什么都没说,只是看着二宫和也。

  “不过这也不是你第一次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了。所以我想,如果是润君的话,肯定是没问题的吧。嗯,没问题的。虽然你在有些方面简直笨的出奇,有些方面又过于敏感,认真起来麻烦的要死……可你是松本润啊。松本润有翅膀的。既然如此,他一定会飞起来,也会飞的很好。”

  “所以我现在不害怕了。”

  广告牌的灯光反射在他的眼里,把那对瞳仁衬的更为澄澈。他的瞳孔是透明的,可你看不穿他,只能被他看穿。松本润注视着它,听见了紧逼而来的阵阵警笛。

  “Nino……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二宫说的没头没脑。“没必要解释什么。我知道你要求太高,对自己总是不够信任。但是不信任自己的话,信任我就可以了吧?我可是站在你这边的伙伴啊。”

  这个孩子气的词把松本逗笑了。他垂下眼就抬起,笑着点了点头。已经有警车停在了楼下,人声混杂在警笛里,嘈杂的有如夏日街头。但是松本很平静,二宫也很平静。他说:

  “你没问题的,润君。”

  “真的?”

  “嗯。”二宫点了点头,“你没问题。你能飞起来,飞得很高,飞得很远——让所有人目瞠口呆。到时候可别忘了给我签名,一定能在日拍卖个好价钱。”

  松本咧开了嘴。消防梯被踩出了凌乱的脚步声,让人怀疑起了它的承重能力。他犹豫着要不要走过去抱抱二宫和也。

  “Nino。”

  “嗯?”

  “我有一个问题。”他迟疑片刻,还是朝他走了过去。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咫尺之间看着他,令松本润忽然改了主意。

  “Nino,你想飞吗?”

  二宫笑了。“这算什么问题……我又不是你,想飞也没有翅膀。”

  “可你想飞吗?”松本不依不饶地又问了一遍。二宫和也看着他,脸上的笑容消失了。过了片刻他点了点头——什么都没说,只是点了点头。

  然后他也不用再说了。世界忽然断了光源,下一秒钟他才发觉,那又是松本干的好事。男生用翅膀笼罩住了他和自己,在那童话的桃源乡里给了他一个吻。那是高中生一样小心翼翼的吻,他们闭上眼睛,嘴唇相合。二宫和也不讨厌这种接吻方式。他已经听见了风雨欲来的滚滚雷声,可他什么都不在意了。他吻着松本润。

  ——没关系的。

  他一定能飞起来。

  二宫和也决定相信这件事,这是他为数不多相信的事。

  天台的门被踹开了。黑压压的武装人员围了过来,对着他们比起了枪。

  “那边的两个人,你们已经被包围了!放下武器,不要伤害人质,不要做无谓的挣扎和牺牲——”

  二宫从那对翅膀里挣了出来。他用浑身的力气把松本往前推去,像是想把他一手推上天际。

  “飞吧!!!”他朝男生的背影大吼出声:“润君,飞吧!!!”

  松本润头也没回地起跑了。他往前冲。他不顾一切地往前冲。他撞开了一或两个想要扑住他的警察.他的翅膀扑扇着,而他快要接近终点了。二宫在试图禁锢着他的力量中挣扎着,眼睛死死地黏在了松本背上,眼看着他越过天台边缘——

  掉了下去。

  二宫停止了挣扎。他看着松本消失的地方,直直地看着。然而空气没有给他回应,回应他的只是趁机反剪了他的蛮力。痛感从他身上袭来,可他却不觉得痛了。像是被人抽走了魂魄,他双腿一软,径自坐到了地上。警察们乱哄哄地围上边缘想要一探究竟。二宫只是看着他们,做不了别的。

  空白笼罩了他的脑海。在那空白里,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应该痛恨一些什么,否则思绪难以为继。不该是这样的。不该是这种结局……这一切都不对劲。他低下了头。他不觉得伤心。他的心已经被人剜去了,想痛也没有了地方。他想自己大概是喜欢松本润的。喜欢,甚至,比喜欢这个词更多一点,更深一点,更加无法自拔一点。意识到这里他忽然感觉自己活了起来,仿佛过去的数十年里,他从未真正地活过。那些他以为与自己毫无关联的感情统统活了过来,在他未被打通的经脉里四处乱窜。二宫捂住了自己的脸,感觉他就要被这股力量撕得分崩离析了。而他对此无能为力。他只能坐在原地,听着人们发出了惊呼。

  惊呼?

  二宫和也抬起了头。一颗泪珠顺势而逃,轧过了他脸上的茫然。他想他大概看到了天使。又或者没有副词——

  他看到了天使。

  松本润就那么停在那里。他的翅膀骄傲的扑扇着,支撑着他脚下的虚空。他的眼神直接略过了那些大惊失色的警察,略过了那些慌慌张张被端起的武器。他看向了二宫和也,二宫和也也看着他。

  接着少年翕动着翅膀飞了过来。他娴熟地降低高度,吓坏了架着二宫的警察。趁他们放开二宫的空当,松本一把捞起他,把他提到了天上。二宫依旧没法做出反应,眼泪滑到了他的下巴上,悄无声息地洇上了衣领。直到他把二宫带离了大厦,天台上的人们才终于明白了过来。二宫依稀听见了几声枪响和几声咒骂,可他们飞得太高了,令那些都显得不痛不痒。过了一会儿他擦擦眼睛说,“我还以为你死了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松本顿了顿。“我还以为你不会哭的。”

  “我没有。”二宫很快地回答,然后又立马后悔了。“我是说——那不算哭。”

  “那算什么?”

  二宫假装自己没有听到。松本润瞥他一眼,突然对着下面来了个急俯冲。这一下冲得太快,引得二宫连连叫饶。

  “行了行了!”他用那与年龄不符的嗓音尖叫着,“我哭了,行了吧?!”

  松本咧开了嘴。二宫看他笑得快活,自己也忍不住笑出了声。

  “你笑什么——”

  “你又笑什么?”

  “我笑是因为你在笑。”

  “那我笑也是因为你。”松本轻轻地说。“我飞也是因为你。”

  二宫的嘴角缓了下来。他看着少年坚毅的脸颊,发现他在这几个月里长大了。他不再是那个不知所措而又浑身是刺的男孩,他学会了驾驭自己的翅膀,他长大成熟,却没有变成大人。二宫勾紧了他的脖子,带着笑意看向前方。冰冷而得体的CBD区灯火通明,松本飞得离窗户太近,令加班的OL在复印机前发出了尖叫。

  他们在那钢筋水泥的保险箱间穿梭,旋转,拐弯,上升完后又俯冲,低低地轧过车水马龙的街道。人们在地上此起彼伏地尖叫。有司机看得忘了绿灯,于是后面的车不明就里地催促他,泛开一片嘈杂的车笛。他们剖开五光十色的夜晚,剖开城市以及城市藏在背后的谎言、泪水、孤独与不甘。他们飞行,在这个须臾而永恒的夜里,他们飞行。

  这下全世界都看见松本润的翅膀了。二宫和也无奈地想。你看,他就是这么一个人,总要把这对翅膀亮出来的。但这也没什么不好的,毕竟没有什么比一对翅膀更值得人们注目的了。至于那注目后边会响起嘘声还是喝彩,二宫没有把握。他知道这个夜晚终会结束,他们会抵达地面,迎来黎明与审判。可他并不觉得担忧——一点儿也不。

  松本玩够了,带着他笔直上升,把城市拋在了脚下。从空中看,东京就像一座积木搭的城市,灯光在他们身下结成一面网,让地面的存在变得抽象而遥远。空中没了汽笛也没了尖叫,耳边只剩夜晚的风,静寂而安宁。

  可能是他过于沉默,松本自己都有了些疑惑。“Nino?”他叫他的名字,“你怎么了。”

  “嗯?没怎么啊。”

  “那为什么不说话。”男生想试着开个玩笑,“你看,这个场面不是很浪漫么——要是爱情电影的话,我们就该说些白痴话了。”

  二宫被他逗笑了。“怎样的白痴话?”

  “呃……我不知道。”松本绞尽脑汁地回忆着自己看过了少女漫画。“比如……‘我想把整个世界给你’?”

  “太蹩脚了。”二宫笑出了声。“话可说在前头,我可不想把这个世界给你。”他顿了一顿,“我是说,它哪里配得上你?”

  松本润看向了他。“它也没有那么坏。”他轻声说,“至少它为我带来你。”

  二宫对上了那双清澈的眼睛,看见了它里面藏下的一城灯光。然后他笑了。

  “瞧你害的,我们真的讲起了白痴话。”

  松本咧开嘴,和他一起注视着面前的东京。片刻之后松本问他,“接下来该去哪里?”

  “不知道。”二宫和也歪了歪头,“不是哪里都可以去么?想想——你会飞啊。你应该问,我们哪里不能去?”

  男生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。二宫看着他的眼睛,心想他果真是从天上来的,可能是天使,可能是精灵,可能是彼得潘,也可能是小王子。他是一切童话的化身,他是从梦里逃来的使者,他象征了这世界上为数不多的真诚与美好,他是他的,他是松本润。

  “润君。”

  “嗯?”

  “飞吧。”二宫和也催促他。“我们飞吧。”

  松本看了他一眼,朝身下俯冲了下去。在那迎面而来的风与夜里,松本润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。他在想大野的话。那个人说二宫和也是会飞的,他一定会。那时他还不懂大野的意思,但现在他懂了。你瞧,他现在就在飞呢——他们都在飞呢。为了给大厦擦玻璃,为了去高处救猫,为了给长颈鹿洗澡……为了这些无聊而重大的小事,他们向前飞去,飞进了深不见底的夜里。不过没关系,天就快要亮了。再飞一点,再飞一点,再飞那么一点点,它就要亮了。想到这里,松本润睁开了眼睛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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