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谎言》Episode 1

  他再也不会见到二宫和也了。最后一次见面时,二宫拍了拍他的脑袋,露出了一个沉甸甸的笑容。后来松本在某本书上读到,真正的笑容会牵动整个面部的肌肉,而虚假的笑容则没有这个效果。按照这个理论,那个笑容无疑是假的,并且假得不得了。然而这就是二宫于他最后的馈赠——怀抱着这个假笑,松本润长大成人。

 

  《谎言》

 

  Episode 1

 

  空气里浮动着香火的气味。和尚喃喃地念着经文,听得人头昏脑涨。松本盯着被鲜花和水果簇拥的遗像,紧紧地抿起了嘴。

  去世的是他高中的音乐老师。印象里他是个精神的老头子,戴了一副厚厚的老花眼镜,喜欢用卷起来的乐谱敲捣乱的学生。松本润那时还算循规蹈矩,所以没怎么挨过他的谱子。鞠躬,上香,慰问他低声抽泣的遗孀。完成了这一系列工序,松本抬起头来,环顾面前的灵堂。在黑压压的身影里,并没有那个人的影子。

 

  “唷,松润!”

  刚出殡仪馆,松本就被叫住了。

  “班长……?”他眨了眨眼。“你的眼镜去哪了。”

  “换成隐形啦。”女性指了指自己的眼睛,“这样看起来比较大吧?”

  松本笑了笑。班长和他一起转过头来,看向了烟囱里袅袅升起的烟雾。

  “老师就这么走了啊。”

  “嗯。”

  “癌症真可怕。我还以为他会活个八九十岁呢……不,哪怕活到一百岁也不奇怪。他打人的力气那么大嘛,咚啊咚的。”

  “真的?我没挨过。”

  “诶——”班长咧开了嘴。“那可遗憾啦。”

  烟雾腾腾,逐渐稀释。松本呼了一口白气,冲班长转过了脸。

  “我要走了,晚上还有事。”

  “嗯?啊,我跟你一块去车站,反正顺路。”

  “那走吧。”

  人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殡仪馆外,有人抽烟,有人聊天,还有几个女生在捂着脸哭泣,被身边的朋友环住了肩。松本和其中的几个人点了点头,又被好几个或生或熟的女孩投来了笑容,更多人只是装作漫不经心地从眼角瞥他,又在对上他眼神的一瞬转开了眼神。

  “真是受欢迎啊,松润。”班长捂着嘴笑。“不愧是校草。”

  松本无奈。“就不要开我玩笑了吧。”

  “哪里是玩笑。新闻部组织的投票,全校女生都投了。你甩了第二名好大一截呢!不过要是二宫那时没转学的话,你的桂冠说不定就难保了。”

  松本不答,沉默地踩着湿漉漉的树叶。

  “当时半个班的女孩子都喜欢他呢,剩下半个班则喜欢你。每次看到你们从走廊走过去,女生们的眼睛都是亮晶晶的……”女性沉浸在回忆里,摇头笑了笑。

  “你呢?”男人突兀地问她。

  “什么?”

  “你是哪一派?”

  班长一愣,然后摆着手笑了起来。“我哪一派都不是啦,哈哈——”

  松本润看着她。她脸上的笑变幻,僵化,最后慢慢地撇下了嘴角。

  “露馅了吗。”

  “嗯。”

  班长停了下来。松本往前走着,并没有驻步的打算。

  “……那个时候,我是想向二宫君告白的。已经到高三了,一定要快一点把自己的心情告诉他。可高三一开始,二宫君就转学了。”

  松本走着。

  “我问遍了所有人……老师,班主任,他班上的人,社团里的人……能问到的人我都问到了。但每个人都说他们没有二宫的联系方式,不知道他去了哪个学校,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突然转学。”

  松本走着。

  “二宫君不是和老师关系很好。以前老师老是追着他打……但一直都很宠他。我以为,无论发生了什么,二宫君都会出席这场葬礼的……但是,他没有来。”

  松本走着,走着,继续走着。

  “你知道什么的吧?!”班长冲他的背影跑了几步。“你和他关系那么好,你一定知道什么的吧!哪松润,告诉我好不好,二宫君在哪里,现在在做什么?拜托了,我没有别的意思,只想知道他过得怎么样——”

  “够了!”

  一声怒吼。音量太大,震下了树梢上的雪。

  “……我也以为他会来的。”松本润攥紧了拳头。“我一直以为,那家伙会若无其事地出现在我面前,扯出一大堆有的没有的借口……”

  可他没有。

  班长不说话了。有车从面前驶来,与他们缓慢地擦肩而过。

  “你问的那些问题,我也希望有人能告诉我。”松本扯了扯嘴角。“我们都一样啊,班长。”

  他们都被舍弃了。不同的是,松本润好好地告了白。只是告完白后不久,二宫便与他断绝了联系。鼻尖有些发凉,松本抬起脸,发现雪又下了起来。

 

  他再也不会见到二宫和也了。最后一次见面时,二宫拍了拍他的脑袋,露出了一个沉甸甸的笑容。后来松本在某本书上读到,真正的笑容会牵动整个面部的肌肉,而虚假的笑容则没有这个效果。按照这个理论,那个笑容无疑是假的,并且假得不得了。

  高一的一个午后,松本润睡过了头。他从桌上抬起脸来,发现已经放学良久,教室人去楼空。他慌慌忙忙地收拾着东西,忽然听到了遥远的歌声。松本竖起耳朵,顺着歌声摸下了楼,停在了音乐教室的门前。越过门上的窗户,松本探头看去。在被夕阳浸透的窗边,坐着一个略显单薄的影子。

  无论经过多少年,松本都能记起那个场面。少年漫不经心地捏着拨片,过长的刘海被风吹乱,散乱地搭在他的额前。被夕阳照得通透的窗帘扬在风里,一搭又一搭地将他掩去。阳光在他的睫毛上流淌,滴落,凝固在了他眼里,化作了两汪水灵灵的琥珀。然后,然后那琥珀抬了起来,直直地对上了松本的眼睛。

  “——啊。”

  一看门外有人,少年抱起吉他,迅速地跳上了窗台。从二楼跳下去可不是好玩的,松本忙不迭地推开了门,冲到了对方身旁。

  “危险!”他抱住了男生摇摇欲坠的腿。“你要干什么?!”

  “……诶?”二宫扭过头来看他。“什么,不是老师啊。”

  “老师?”

  “教音乐的那个老头子。”二宫说着翻了个身,轻巧地跳下了窗台。“要是发现我又在偷用教室,那家伙肯定又要用乐谱打我了。”

  “偷用……”松本眨了眨眼睛,发现教室的门并没有锁。“钥匙是?”

  “借来的。”二宫嘻嘻笑了。“别告诉他。”

  男生挑挑眉毛,总算是会过了意。

  “难怪你忙着要跑。”

  “看到门前鬼鬼祟祟探出一个脑袋,是谁都会跑的。”二宫重新把吉他端到了膝盖上,抬眼看向了面前的松本。

  “啊——我认得你。”

  “你认得我?”男生怀疑地看向了他。

  “因为你太显眼了嘛,松本君。”二宫指了指他的眉毛。“本届新生里最浓的那个。”

  最浓的那个……松本语塞。

  “我叫二宫和也。”看见他脸上的表情,少年咧开了嘴。“朋友都叫我Nino。”

  “喔。”

  “你有么?外号。”

  松本润顿了顿,不怎么痛快地扭开了脸。

  “……他们都叫我松润,但我不喜欢这个名字。”

  二宫看了他一会,然后笑了。

  “松本润……”他转了转眼睛。“嗯,润君。”

  “一上来就喊名字啊!”

  “有什么不好的。”男生拨了拨吉他,“松本有四个音,润君只有两个。”

  松本润觉得他没话可说了。“你在这做什么?”

  “我?我在写歌。”

  松本挑挑眉毛,看见了他面前摆的纸。上面用铅笔胡乱地画着一些音符,中间还有涂改的印记,字迹很难辨清。也不知是二宫字太潦草还是松本谱学得太烂,他皱着眉头看了半天,依旧没法哼出调来。

  “想听听吗?”男生瞥了他一眼。“反正快写完了。”

  “诶?可以吗?”

  “可以啊。”二宫耸耸肩,把纸翻了个面。“我从来没给别人听过我写的歌,所以我也不知道难不难听。”

  松本摇了摇头。“你刚才就唱得挺好的。”

  二宫咧开了嘴, 笑出了两颗门牙。“真的?”他兴致勃勃地问。“真没办法啊,那我就再弹一次好了。”

  二宫和也换了个姿势,握紧了拨片。松本背坐在椅子上,看向了面前二宫。男生敛住笑容,冲那乐谱看了两眼,接着张开嘴唇,开始了歌唱。

  事到如今,松本润已经记不清歌词了。记得的是他薄薄的上唇,青涩的嗓音,喉咙的弧度与那并不算长的手指。再一次,风扬起了两边的窗帘,将坐在其中的二宫包裹成了一幅画。那副画是活着的,活在此刻,活在将来。

  他记得这张画,一直记得。哪怕是在二宫不告而别的如今,它也仍然历历在目。被风吹起的窗帘,在光里漂浮的尘埃,二宫翻起的衬衫衣领……至于他唱的是什么,反倒成了最不重要的事。重要的是在那一刻,松本润体会到了某种永恒。那是一种在某个人身上看到的永恒,你不需要理论去解释它,它也无法被理论解释。人们将这种感受统称为一见钟情,但他觉得远不止是如此。这是什么呢?

  这——这或许是一扇窗子。窗户掩了一半,窗帘翻飞,若即若离。透过那扇窗,松本看见了某种景色,只是看不真切。可那窗外的光线吸引着他,窗外的音乐揪紧了他,窗外的世界等待着他,于是松本走上前去,捋开了窗帘。啪的一声,窗户关了。

 

  “对不起。”

  离开时,班长在站台上跟他道了歉。

  “我太想知道二宫君的现况了,一不小心就失了控。啊啊,叫你看笑话啦。”

  “没事。”松本侧头笑了。“我还用那么大的声音吼了你,真是抱歉。”

  “哈哈。”班长低下头,忽然又想起了什么。

  “说起来,刚才我说的不太准确。女生里还是有第三种派别的,你猜是什么?”

  “嗯……”男人顿了顿。“两个人都不喜欢?”

  “错。”

  “两个人都喜欢?”

  “还是错。”

  “……别卖关子了。”松本皱起了眉。“到底是什么?”

  “她们坚信你们是一对。”班长笑了起来。“你们总也不交女朋友,每天玩在一起,看对方的眼神还特别暧昧。她们说眼神是藏不住的,所以你们两个一定是情侣。你别说,我以前曾经还觉得挺有道理的,偷偷在被窝里哭了好几回呢。”

  松本扯起了嘴角,没有回答。

  “不过,二宫君肯定是喜欢你的,作为人而言。”女性顿了一顿,轻轻地笑了。“那个人好像朋友很多的样子,可是跟谁在一起都有点心不在焉,不会让你觉得疏远,但也不会让你觉得亲切。可是松本君,你是特别的——跟你在一起的时候,他并不会给人那种感觉。”

  “所以我原以为,你一定知道些什么。没想到你和我们一样,全被那个人蒙在了鼓里。”班长用鞋划拉着地面。“真过分啊,二宫君。”

  松本润沉默了。列车驶入了车道,头灯划破飘落的雪花,照亮了脚底的站台。松本和班长一起侧脸,瞥了瞥驶来的车头。转过眼来,他将视线投往了对面的站台。面色疲惫的上班族,拎着购物袋的家庭主妇,捧着粉底补妆的时髦女子……在她旁边,是个把自己塞在了羽绒服里的年轻人。他背佝偻得很深,像是抵御不住这份寒冷。滑稽的是,他的手光秃秃地露在外边,紧紧地攥着手里的3DS。

  真是像极了他认识的某人。松本自嘲地笑了,往上扫了过去——就此僵了身子。

  无论经过多少年,松本都能记起那个场面。少年漫不经心地捏着拨片,过长的刘海被风吹乱,散乱地搭在他的额前。被夕阳照得通透的窗帘扬在风里,一搭又一搭地将他掩去。阳光在他的睫毛上流淌,滴落,凝固在了他眼里,化作了两汪水灵灵的琥珀。

  松本润被那琥珀攫获了。如今,这双含着他的琥珀重新抬起,越过轨道,越过列车,越过了雪花、广告与空白的数年时光,重新落在了松本脸上。

  风从远处席卷而来。伴着长灯,列车驶向了站台。

  “终于来啦!再不来我都要冷死了。”班长抱紧了手臂,回头看向了身旁的松本。“……咦?松润,你要去哪里?!”

  “你先走吧!”男人已经跑出了好几米。“回头见!”

  “诶?可是——”女性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背影。“可是,车已经到了啊……”

  松本没有回答。他从楼梯上飞奔而下,拔腿跑向了对面的站台。头顶响起了机械的广播,提示他彼面的列车也即将进站。男人在寒冷的空气里喘着粗气,一步两个台阶地上着楼梯。

  不会错的。

  一定是他。松本润相信这种感觉——它从身体的每个细胞里复苏,冲他叫嚣着那个熟悉的名字。

  ——“我叫二宫和也。”看见他脸上的表情,少年咧开了嘴。

  没等他迈上最后一节阶梯,列车便已经进了站。松本四下张望了一阵,总算找到了那个黑羽绒服的人影。他冲上车厢,四下张望。这个……不是,这个……也不是,这个……松本拨开穿着厚重的乘客,扫过了一张又一张麻木的面孔。

  ——“润君!”男生的手臂缠上他的脖子。“喂,润君!”

  终于,松本看见了那个臃肿的男人。他灵活穿梭在人群之中,顺利地抵达了车厢尽头。挤进下一节车厢,黑羽绒服回过头来,对上了松本润的眼神。

  ——“因为我们是朋友啊。”二宫想笑,却被扯开的伤痕疼得龇牙咧嘴。“我靠好疼!”

  松本几近粗鲁地搡开了几个乘客,无视了他们的抱怨与白眼。

  ——“拉钩约定,说谎的人吞一千根针。”二宫和也拉着他的小指晃了一晃。“等我出了道,第一首歌就要送给你。”

  “不好意思,请让一让,不好意思,请让一让——”松本润穿梭在人流中央。黑羽绒服没有停下,他也没有停下。这仿佛是属于他和二宫彼此的逃亡,列车飞快地向前开去,逆着时间,驶回过去。

  ——“我说,润君……”男生顿了一顿,忽然笑出了声。“不,忘掉吧。没什么大不了的。”

  “下一站是,A町。下一站是,A町。”

  车要进站了。这是倒数第二站,大多数乘客都会在这下车换乘,只有寥寥几人会坐到终点。黑羽绒服已经被他逼进了最后一节车厢。眼看无路可退,男人背过身来,试图在人群中鱼目混珠。

  不要。

  不要——

  ——“……对不起。”二宫并不看他的眼睛。“对不起。”

  列车停了下来。伴随几声短促的警铃,车门缓缓地敞向了站台。

  ——“我不能告诉你……”不动声色地,他抽开了自己的手。“抱歉,但这跟润君没有关系。”

  人潮涌动。眼看对方作势离开,松本一个箭步,上前捉住了他的手腕。

  ——“拜拜,润君。”二宫拍了拍他的脑袋,露出了一个沉甸甸的笑容。他的嘴角勾了起来,其他部分则宛如死水。带着这个僵硬的笑,二宫转过头去,消失在了松本润的世界里。

  乘客从他们身边鱼贯而出。车厢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,用奇异的姿态互相僵持。

  须臾,列车驶出了车站。雪还在下着,远处的天空却已然放晴。夕阳烧过了沉郁的雪云,向列车里投来了金色的余晖。那余晖被车窗切割,拉长了他们的影子。他们经过了一片雪白的屋顶,经过了近在咫尺的大楼,经过了一条被冰封冻、积雪斑驳的河流。在黄昏里,一切都是金色的。就连那件羽绒服都反着金光,灼得松本润眼睛发疼。

  男人慢慢地回过了头。稀薄的眉毛,浅色的瞳孔,紧紧地抿在一起、充满意志力的嘴唇。这是他认识的二宫和也,毫无疑问。然后二宫和也看着他,说——

  “我要报警了。”

 

  松本润喘着粗气,还没从刚才的追逐里回过神来。

  “哈?”他费解地看着男人。“你在说什么……”

  “装什么傻。”黑羽绒服冷冷地甩开了他的手。“真是没想到,连你这种帅哥也会当Stalker。”

  “什么,我不是——”

  “不是你追我这么远干嘛?”男人用看着不可燃垃圾的眼神看着他。“我本来还以为是我的错觉,没想到你真的是个穷追不舍的变态。”

  “变态……”松本目瞪口呆。“你不认识我了吗,我是松本润啊?!”

  “松本润?”男人重复着他的名字。“没听过。”

  松本眨了眨眼,困惑地看着面前的青年。

  “你……不是Nino吗?”

  “你认错人了。”

  松本目瞠口呆,又把面前的男人从头到脚看了一遍。无论是五官还是身高,这个穿黑羽绒服的青年都和二宫和也一模一样。他把那家伙的手扯了出来,手指短短的,和自己的记忆完美融合。

  “你明明就是二宫和也嘛,无论是哪都一样!”松本润急了,“你就不要骗我了,你以为这样还能骗得过去吗?!”

  “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!谁是那个二宫和也?你朋友么?”男人也提高了音调——见鬼,他们连声音都一模一样。“我们不是一个人,你仔细看看,一定有哪里不一样啊。”

  松本润皱起了眉头,仔细地打量着对方的脸。脸型……一样,眉毛……一样,眼睛……一样,鼻子……一样,嘴巴……一样,到底有什么……

  啊。

  “下巴……”

  “什么?”

  “Nino这里有颗痣。”松本茫然地看向了男人的下巴。那里空荡荡的,什么都没有。

  不是二宫和也。

  不是他。

  “你看,我就说吧。”黑羽绒服松了口气。“这世界上有很多长相相似的人,你一定是认错啦。”

  松本还是那么茫然地看着他,无法相信自己面前的事实。天下这么大,有人长得相似也不稀奇。可是,怎么会有人相似到这种程度?——他又把对方重新打量了一遍。除了那颗痣,他和二宫简直一模一样。真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,面前的男人一脸不耐,脸上写满了对他的拒绝。

  二宫和也是不会露出这种表情的。Nino他……松本润动了动喉结。

  “……你叫什么?”

  “诶?”男人一愣,有点语塞。“不……跟你没关系吧!”

  “告诉我。”松本润再次擒住了他。“否则我是不会罢休的。”

  青年张开了嘴巴,难以置信地看着松本。但松本并没有因为他的眼神感到退缩,反而更加坚定地看向了他。

  “真是拿你没办法。”他用空余的那只手挠了挠下巴。“我说总行了吧?你可以把手放开了。”

  松本半信半疑地放开了手。男人好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,斟酌着开了口。

  “我叫山田太郎。……是的,就是你想的那个山田太郎。”他咬牙切齿地抬起了头。“这下你知道了吧,为什么我不想把名字告诉别人。”

  ……这里到底该不该笑啊。松本犹豫了半天,最后还是没笑。

  “想笑就笑啊,真是的!”山田恼羞成怒地转过了身。“我的嫌疑洗清了吧?再见!我要下车了。”

  松本润抬起头,发现车速开始减缓,而车站近在眼前。收回眼神,他看向了山田的背影。那青年抓着电车扶手,背微微驮着,像是被过重的羽绒服压弯了腰。就连这种地方,他也和二宫一模一样。

  但他不是二宫和也。

  心脏的鼓动已经停息了。他早该知道的——如果那家伙选择了人间蒸发,他必定不会出现在松本眼前。但这恐怕是松本自己害的。如果他没有喜欢上二宫,如果他没有向二宫告白,如果他把这份心情藏在心里藏到他死……那二宫或许还在他身边。

  那就足够了。

  然而时间无法倒流。二宫走了,可日子依旧要过。忽然,松本润冒出了一个傻乎乎的念头,这个念头随着车速的放缓逐渐膨胀,并在列车进站的那一刻达到了顶峰。他盯着青年鼓鼓囊囊的后背。没错,他知道,他都知道,他是山田太郎,不是二宫和也。这是遗憾,却也是机会。

  车门打开了。青年把手揣进口袋里,张腿迈出了门。可另一条腿还在车里,他便就动不了了。回过头,山田太郎看向了那个英俊的怪人。夕阳从广告牌的间隙里钻上站台,亲吻着那人的眉头。在金色的光晕里,他像一副镶在车里的画。那副画是活着的,活在此刻,也活在将来。

  

  松本润,摄影师。

  摄影师?青年皱了皱眉头,把眼睛从名片上抬了起来。

  “你是摄影师?”

  “没错。”松本把名片夹收了回去。

  “好厉害。”山田攥紧了手里的名片。“你都拍些什么?”

  “工作的话,一般是人像。”

  “诶——”男人的眼睛闪起了光,“摄影师这活有趣么?”

  “一般般。”松本润淡然道。“毕竟是工作,不会有趣到哪里去。”

  “是么。”山田撇嘴。“没有什么想拍的东西吗。极地怎么样?南极有企鹅,北极有极光……”

  松本润若有所思地举起了杯子,想了一想,又放了下来。

  “非要说的话,有吧。”

  “喔?什么什么?”山田好奇地凑上前来,让松本不自然地动了动脸颊。

  “山田君,你现在在做什么?”

  “嗯?”青年愣了愣,随即迅速地转开眼神,挠了挠自己的头发。“啊——我是自由职业者来着。家里还挺缺钱的,所以没读大学就出来工作了。”

  “原来如此。”松本润点了点头。“那你应该不缺时间,但很缺钱吧。”

  “算是吧……”察觉出他话里有话,山田挑眉。“怎么了?”

  “是这样的——我想请山田君帮个忙,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。”看见他的表情,松本连忙摆了摆手。“放心好了,不是让你做白工。我会好好的支付报酬,并且保证高于市价水平。”

  “……诶?”青年愣住了。“让我帮忙……可是我对摄影什么的一窍不通喔?”

  “啊,放心好了,不需要你做什么困难的工作。”松本笑了笑,“是那个啦,模特。我希望你能担任我的模特。”

  山田眨眨眼。

  “模特?”他迟疑地笑了。“可你是摄影师哎。模特什么的,不是一抓一大把么?”

  松本润摇了摇头,窝进了背后的椅背。“我想拍的不是那种专业的模特。准确地说,我只是想拍摄某个特定人物。”

  特定人物?山田想了想,马上会了过来。

  “那家伙啊。跟我长的很像的那个……是叫什么来着?二之宫,四之宫……”

  “二宫。”松本顿了一顿。“二宫和也。”

  “喔。”山田不感兴趣地搅着面前的咖啡。“他不是你朋友吗?想拍他的话直接去拍不就好了。”

  松本润久久地看着山田太郎。

  “我做不到。”男人简洁地说。“他消失了。”

  山田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。他盯着松本,慢慢地放下了手里的勺子。

  “……死了?”

  “不,消失而已。音讯全无,人间蒸发。”松本撑起了额头。“他——他是我的高中同学。”他凝视着桌子的边缘。“我们原本是很好的朋友。可高三那年,他非常突兀地转了学。我问遍了一切能问的人,可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。”

  “诶。”山田端起了咖啡。“是有什么苦衷么?”

  “谁知道呢。”男人撇了撇嘴。“我一直在找他,但始终没有他的消息。所以一看到山田君,我就想都没想地拦住了你。抱歉啊,山田君。”

  青年抬眼,从杯沿上方瞅着松本润。

  “不好意思喔,让你失望了。”

  “没事。”松本朝他笑笑。“这不是山田君的错。而且就结果来看,这说不定也是一桩好事。”

  山田挑了挑眉,像是不懂他的意思。

  “好事?”

  “说了你可不要笑。”松本直起了背,把手在桌上握了起来。“其实,那家伙是我拿起相机的契机。”

  “那时他在女生里很受欢迎。新闻部的人经常会偷偷拍他的照片卖给粉丝,据说连外校女生都会跑过来买。但是那家伙挑剔得很,总是嫌新闻部拍得不好看。于是他就怂恿我给他拍照,自己再从卖照片的收入里抽成。”

  “好精明啊。”

  “不如说是小气吧。”松本笑着摇了摇头。“那时我给他拍了很多张照片。照片卖出去了,但底片我都留着。可那家伙就那么走了——一气之下,我把它们统统扔进了火里。”

  山田吃惊地睁大了眼睛。

  “……一张都不剩?”

  “一张都不剩。”松本垂下了纤长的睫毛。“气很快就消了。我相当后悔。从那以后,这就成为了我的一桩遗憾。我下定了决心:如果还能见到他,我想重新给他拍一次照。”他抿了一口咖啡,扯了扯嘴角。“只是不知道,还有没有这个机会。”

  青年打量着他,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。

  “所以你才找上了我啊。”

  “是的。不是我夸张,山田君真的和他长得一模一样。”松本润的眼睛抬起来了,热切地烧在山田的脸上。“机会难得,不知你能否助我一臂之力?”

  山田不作声,像是有所顾虑。看出他犹豫,松本低下头来,把手按在了桌面上。

  “……时间的话可以按照你的安排来。价钱的话你开也可以。我提出的拍摄要求不会很过分,如果山田君有异议,随时都可以更改。拜托了,山田君——”

  他盯着咖啡店桌面。深色的木纹曲折蜿蜒,被咖啡留下了几枚瘢痕。

  “这或许是我唯一的机会。”男人沉声而道。“我已经错过了他,不想再错过任何机会了。”

  名为山田太郎的男人注视着他。这人的眼里藏了两口深井,你能看见绰约的水光,却无法估量水的深浅。就这样,他扯了扯嘴角——那实在不能被称为一个笑容,哪怕这正是他的意图所在。

  “我明白你的意思了,松本先生。但是我有一个小问题——可能不是很小。”山田把手臂团上了桌面,凑近了松本润的脸。“无论我跟那个人有多像,我都不是他。你为了拍摄他而拍摄我,不是本末倒置了吗?”

  松本润抬起了头。咖啡店的门被推开,引发了一串银铃似的“欢迎光临”。

  “没关系。”他笑了笑。“要是你真的是他,我反而拍不出来好的照片。”

  山田挑了挑眉毛。

  “为什么?”

  松本黯然一笑,并不作答。

  雪已经停了。夜色渐深,满街都是疲惫的上班族们。几个穿着及膝袜的女生经过窗边,瑟缩地抱紧了自己的大衣外套。可窗里的人却无暇关注她们洁白的大腿——松本灼灼地望着山田,在他脸上烧出了洞。终于,山田太郎挠了挠脑袋,自暴自弃地叹了口气。

  “……明白了。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,我不帮你也说不过去了吧。”

  男人眼睛一亮,喜色一览无遗。

  “太好了!”他咧开嘴来,冲他露出了一个傻乎乎的笑。“还请多多关照,山田君。”

  “彼此彼此。”山田勾了勾嘴角,“不要拖欠工资喔。”

  “放心好了——啊,电话号码。”松本掏出了手机,“麻烦告诉我一下。”

  山田报出了一串数字。松本一个个地摁了下来,末了举起手机,冲他笑了一笑。

  “存好了。那,我待会还有点事……”

  “喔,你先走吧。”山田咬着咖啡杯回他。“呃,那个——”

  松本茫然。见山田冲账单努了努嘴,他这才会了过来。接过账单,他笑着起身,走向了门口的收银台。

  山田太郎看着他。松本结了账,错过了进入旋转门的时机,在门口耐心地等了一会儿。走之前,他最后一次看向了山田太郎,没有笑也没有挥手,只是匆匆的一瞥。他在想什么呢?是怕他一松开眼睛,面前的男人就会消失不见?还是看着那个相似又陌生的面孔,回忆起了旧友的身姿?诸如此类,山田不得而知。他只是动了动喉结,把头靠上了窗边。人流如织,将松本的背影层层切割,只留下了一小块远去的头顶。

  有什么响了。山田回过神来,从口袋里捞出了手机。

  “喂?啊,你好。”他扯过餐巾抹了抹嘴。“嗯。是——”

  粉底蹭在了餐巾纸上,露出了下巴上的黑痣。男人把餐巾扔到了旁边,再度拿起了桌上的名片。凝视着名片上的字迹,他微微皱起了眉头。

  “嗯?啊,没事,我在听的。”男人垂下了睫毛。“对,对。我就是二宫,二宫和也。”

 

  Tbc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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