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完全燃烧。英文是incomplete combustion。一般情况下,物质的燃烧需要足够的氧气与一定的温度。如果未能完成这两样条件,可燃物将无法燃烧完全,并且产生大量的一氧化碳。
松本润还想继续看下去,但身前的高中生已经翻了页。晨光漏进车厢,令他措不及防地闭上了眼睛。光打在眼皮上,透出了朦胧的橘色。
“早上好。”
“早上好——”
“松本课长!”下属从工位上探出了头来,递给了他一沓装订好的资料。“上次说的策划案,还麻烦您看一看……”
“啊。”松本接了过来,草草地翻了两页。“辛苦。”
“还有——”下属翻开了自己的手账,“刚刚A社的负责人打了电话过来,说上个项目的庆功会已经定好了日期。”
“什么时候?”
“下个星期五,八月五号!”
“知道了。”松本打开了手机里的日程表。“八月……五号……啊。”
啊。
Episode 3
“诶?!你不打算去了吗?”
“没办法,有庆功会。”松本把望远镜放了下来。“再说人挤人的,也没什么意思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相叶欲言又止。身边的球迷们正在为一个击球起立高呼,让两人的声音湮灭在了喧闹之中。投手换人。
“……你不是和Nino约好了么?”他最终还是问了出来。“等到十五年后的花火大会,要在那座桥上见面……”
“你漏掉了一个前提。”松本润提醒道,“如果我还喜欢他的话。”
“……那,你已经不喜欢他咯?”
“说什么呢。”男人拿起了旁边的可乐,“拿喜不喜欢说事是年轻人的特权,我已经是三十多岁的大叔了。”
到现在还在追忆初恋,不免也活得太失败了吧。松本自嘲地笑了笑,沉默地喝起了可乐。
“……”相叶欲言又止。“如果他在那里等你呢?”
“不会。”松本回答的很快。“如果他有这个意思的话,为什么要让我等到现在?这就是个借口而已,早该被忘得一干二净了。”
场上好球!男人敲起了手里的大喇叭,go go let’s go!
“你怕了?”
“我没有。”
“你怕了。”
“我没有!”
两人互瞪了十秒钟,然后和观众一起唱起了应援歌。“All for win!Yeah let’s go!”
“你怕了!朝着胜利,跨越逆境!”
“我怕什么?齐心前进,相信自己!”
“你怕Nino没有去!All——For——Win——”
“我才不怕他不去!Let’s——go——Swallows——”
啦啦啦,啦啦啦。在盘旋于球场上空的歌声中,松本润又重复了一次。
“我不怕他不去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不想去?”相叶问他。“你不是一直都很想见他么。”
“所以说了,缺乏见他的前提……”
“不用想得那么复杂,就当是去做个了断嘛。”好友的语气放缓了一些。“你都耿耿于怀了这么多年,是时候给自己一个交代了。”
交代……松本润动了动眉头,一动不动地看着面前的球场。
“如果去的是个啤酒肚大叔怎么办。”
“为什么一开始的预设就是这个?!”
“如果去的是个秃头大叔怎么办。”
“为什么会秃头啦,才三十二岁耶!”
松本润顿了顿。
“……那,如果他又没有秃头也没有啤酒肚,但说着不像Nino会说的话,做着不像Nino会做的事,我又该怎么办?”
相叶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回话。“松润……”
“人想起过去的时候,一般都会感到自我厌恶吧。”男人喃喃自语,“啊,为什么那个时候那么傻呢;啊,为什么那个时候要那么做呢……”
“但想起十五年前的事来,我完全不会有这种感觉。一切都变了——那时候的我,已经成了一个遥远的概念。”松本说得很平静。“那么,Nino肯定也是一样的吧。成长,改变,变成完全不一样的人……”
“我不认识的某个人。”
成功上垒!场下欢呼如潮,将沉默的两人淹没其中。松本润注视着一个不知道在哪里的地方。
“如果见不到他的话,我会失望的……”他说,“可如果见到他的话,我大概会更失望。到底是哪种结果更可怕呢?是发现他根本没有把这个约定当一回事,还是发现他已经变成了完全不一样的人?无论哪种都……我是有接受这些的能力,可没有接受这些的必要啊。”
“……”
身旁的人久久没有接话。松本挑了挑眉,转头看向了他。
“我以为你会反驳我。”
“不……”相叶踌躇着。“就是觉得……你没有变。”
“哈?”
“松本润就是松本润嘛!体格是有些不一样啦,讲话也没有以前那么冲了,但核心的地方还是没有变。”好友费力地解释着自己的想法。“你呢?!难道觉得我跟以前有很大的区别吗?”
“有啊。”
“真的假的!”
“……不要把口水喷到我脸上。”男人皱了皱眉。“所以?你想表达什么。”
“我的意思是,我们都不是那种会变得不像自己的人,Nino肯定也是一样的!”相叶手忙脚乱地给他掏着纸巾。“话说回来了,你有时真是很悲观诶。就不能想想好的可能性吗,比如破镜重圆、重修旧好什么的!”
“……那,换做是你,你会去吗?”松本停顿了几秒。“在对方并不喜欢你的情况下。”
“……”
“说话啊?!”
“疼疼疼疼!”相叶躲着他的喇叭攻击。“不,不如说我们换个预设吧?!如果Nino喜欢你的话,你就会去吗?”
身下的球场里打出了一记漂亮的全垒打,引发了观众席上的一阵尖叫。在那拔高的音量之中,松本润放下了手里的喇叭。
“你看!”
“闭嘴。”
十五年。
十五年前,姐姐才刚刚结婚。十五年过后,外甥已经交到了小女朋友。描述那个比他高半个头的女孩时,母亲笑得合不拢嘴:“你能相信吗?半个头哦!”
这就是十五年。十五年前的心情,十五年前的想法,连同十五年前的二宫和也,都已经变成了遥远而模糊的画面。像是隔着一层结了雾的窗户,怎么也看不清真实的情形。在这种情况下谈论“喜欢”或者“约定”,显然不是什么很好的主意。
“干杯——”
高脚杯象征性地举到了空中,又被送到了嘴边。松本润抿了一口,冲面前的地砖发起了呆。
“诶……松本君?”
男人抬起了眼睛。面前是个长发及肩的秀气女孩,面孔有些说不清的眼熟。
“……请问您是?”松本歉意地一笑,“不好意思,我和贵社的接触不是很多……”
“我是池上。池上隆子,你还记得吗?”女孩不大好意思地指着自己的脸。“那个……高中跟你一个年级的……”
隆子……松本想起来了。不如说,怎么可能忘记呢?这个名字曾经天天被他挂在嘴边,用来揶揄一脸不快的二宫和也。十几年没见,这位过往情敌的容貌早已模糊,名字却异常清晰地留了下来。
“好久不见……”他尴尬地张了张嘴,忙不迭地放下酒杯,掏出了自己的名片夹。“那个,这是我的名片……”
“啊,这个是我的……”
两个人拘谨地拿过了对方的名片,顿了一顿,然后一同笑了起来。
“现在才自我介绍,感觉有点奇怪。”
“是啊。”松本笑着看向名片,忽然挑起了眉。名片上的姓氏并不是池上,而是两个陌生的汉字。
“名字?”
“嗯?啊,我结婚了。”隆子笑眯眯地举起了手背,无名指上的钻石闪闪发光。“池上是我的旧姓。”
“诶……”松本睁大了眼睛。同龄人中不乏有结婚生子的例子,可池上隆子又是不同的。“什么时候结婚的?”
“下个月就三年了。”
“真的假的……”松本润张了张嘴,没发出声音来。“……那个时候喜欢Nino的人,居然已经结婚三年了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……啊。抱歉,我……”
“没关系啦。”隆子给了他一个宽慰的微笑,“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,我早就不会在意了。”
“……是吗。”
“嗯。”
两人各自抿酒。然后隆子问他:“二宫君还好吗?”
“……”男人攥紧了酒杯。“转学后我们就没联系了。”
“诶?”女子一愣。“假的吧……”
“没有骗你的必要啊。”松本苦笑,“我和相叶打听过很多次,但他就像蒸发了一样,再也没有来过消息……”
“……是吗。”隆子缓慢地点了点头。“这样……”
“你呢,有听过他的动向么?”松本装作漫不经心地问。“或者他走之前,有没有跟你提起过什么……”
“……”身旁沉默了半晌。“抱歉……”
“没事没事,”松本润安慰道,“我早就放弃希望了。不过既然是那个人的话,过得肯定不会太差。”
“……”池上看起来仍然无法释怀。她冲杯里的香槟顿了几秒,忽然直直地看向了松本润。
“你知道么?”她问得没头没脑。
“……什么?”
“那个时候,二宫君是有喜欢的人的。”隆子顿了一顿,“当然,那个人不是我。”
头一回听说。松本眨了眨眼睛,看着她低下头去,给了他一个棕色的发旋。
“高二的暑假之前,我跟二宫君告白了。他拒绝了我,说自己有喜欢的人。”
“……谁?”
“不能说。”
“不,都现在了,有什么能说不能说的。”松本失笑。“难道是什么不能告诉我的人么?”
“嗯。”池上点了点头,“我能告诉别人,但不能告诉松本君——”
“明白么?我的意思。”
松本怔怔地看着她。背后的同事们忽然哄堂大笑,让窄小的会场显得更加嘈杂。
“……骗人的吧。”
“没有骗你的必要啊。”池上援引了他的原话。
“他真的跟你说了?”
“嗯。所以我还以为,你一定会知道他的下落……”她的声音越来越低,最后埋在了一口啜饮里。松本润看着手里的酒杯,手腕无意识地发着颤。
“谢谢你告诉我……谢谢。”他把杯子放了下来。“……抱歉,我去一下洗手间……”
松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那个会场的。走廊。楼梯。洗手间。盥洗台上打着暖黄色的灯,上一个人用的时候没把好力度,把洗手液的泡沫留在了上面。他往脸上泼了两把水,死死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。
明白么?我的意思。
明白。当然明白——松本润忽地直起身来,在洗手间里踱起了步。从这头踱到那头,又从那头踱到这头。走到一半又停了下来,紧紧地盯着墙上的瓷砖。
真的假的?那意思是说……可是,为什么?难道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,需要十五年才能解决?怎么办。去?不去?去?不去?去了就像笨蛋一样。不去也像笨蛋一样。话说到底为什么要为这个动摇,自己的决心不是很清楚了吗,去了也没有意义,没法重新开始,根本不知道那个人变成了什么样子。他会喜欢现在的自己吗?恐怕也不会吧。再说了,她说的是那时喜欢过,又不是现在还喜欢。都十五年了,孩子估计都上小学了吧。不,但是他说要相信他……相信?相信一句十七岁时说的话?你是傻的吗。话又说回来了,自己难道还喜欢他么?虽然还是在意的,但也只是在意而已,连他的五官都还原不来。不过都是幻觉。被人所爱的幻觉。爱着他人的幻觉。完美而长久的,理想化的错觉。可那又如何呢?人难道不是时时刻刻活在幻觉里的吗?如果他去了,那么顶多是梦醒而已,如果他没去,那梦就能一直做下去。但说是梦的时点已经很奇怪了……已经结束了吧。很久以前就结束了。知道的,知道的很清楚,可是心跳得太快,根本没法好好思考——
那就想象吧。
想象你现在的样子。
松本伸出手来,按上了面前的镜子。圆滑了许多的面部轮廓。从衣服下透出的腹部轮廓。眼睛很亮,但并不透明。三十二岁的二宫和也,从想象里朝他勾起了嘴角。
啊,可以的。他如此想到。大概,不,肯定,自己会再次喜欢上这个人。会比以前更喜欢他也说不定。连着这十五年的份一起,连着这一百八十个月的份一起,连着这五千四百七十五天的份一起,连着这十三万一千四百个小时、七百八十八万四千分、四亿七千三百零四万秒的份一起——
所以等一下吧,再等一下。
我去见你了。
现在就去见你了。
从车窗里看到了第一发焰火。
由于花火大会的缘故,河岸附近的道路被悉数封堵,造成了不小的交通堵塞。松本润焦灼地看着被照亮的天空,咬了咬牙,掏出了自己的钱包。
“不好意思,我要下车!”
所幸他们当年转移战线,没有约在人流最为稠密的地区。否则别提要找到二宫和也,恐怕他连挤都挤不进去。与十五年前不同,这座桥已经成为了另一观景据点。不同花色的浴衣和摇扇争奇斗艳,看得人有些眼花缭乱。一袭西装的松本挤在其中,不停地朝行人点头道歉。
“不好意思,借过一下……”他拨着人们的肩膀。“不好意思,借过一下……”
在耳边插着花朵的高中女生。
穿着亲子浴衣的一家三口。
上了年纪,扶着老花眼镜的老年夫妇——
没有。
没有。
没有。
松本润停了下来。一侧是欢声笑语的人群,一侧是飞逝而过的车流,他气喘吁吁地伫立其中,久久没有说话。
目所及处,并没有二宫的影子。
他慢慢地走向了桥边的栏杆,把手臂笼了上去。半晌他忽然飞起一脚,重重地踹上了栏杆——人们讶异地与他拉开了距离,在扇子的遮掩下窃窃私语。松本没有理会他们。他把头埋进了臂弯,听着接连而至的巨响。
砰。
——我很高兴。
砰。
——请你相信我。
砰。
——一定要来啊,润君。
砰——
有什么塞进了他的领子里。
“!”
松本润几乎是在那一毫秒里直起了背。没料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大,令拿可乐冰他的人忍俊不禁。
“你还是这么敏感啊。”
“……”
松本没有动弹。来人随意地靠到了旁边,撬开了冰镇可乐的拉环。噗咔!碳酸在空气里蔓延开来。
“来玩词语接龙吧。”
“……”松本润依旧没有动弹。“谁先来?”
“我吧?嗯……伊吕波(いろは)。”
“烟花(はなび)……”
“び……影像(ビデオ)!”
来了。松本牵了牵嘴角,被金色的焰火照亮了眉头。
“好久不(おひさしぶ)——”
“……好久不?”
“错了。”男人顿了顿,慢慢地转过了脸。“不是好久不见……”
是欢迎回来(お帰り)。
数以千计的烟花齐齐绽开又缓缓落下,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水。雨水照亮了面前少年的侧脸,照亮了他青涩的眉眼,照亮了他倔强的嘴角,照亮了他细心藏好、却又暴露无遗的笑。
二宫和也。
二宫和也。
十七岁的二宫和也——
砰!
如果二宫和也没来。
如果二宫和也来了。
如果二宫和也与以前判若两人,秃头,口臭,啤酒肚……
所有可能性他都考虑到了。无论是哪一种,他都有应对的心理准备。可万万没想到的是,他居然和十五年前毫无分别。
临近打烊的家庭餐厅,连服务员都有些心不在焉。松本润心情复杂地十指交握,看着对面那个大口嚼着汉堡肉的金发少年。察觉到他的视线,二宫和也抬起脸来,冲松本无辜地眨了眨眼睛。
“你不吃吗?”
“啊?啊……”男人踌躇地拿起了勺子,戳了戳面前的蛋包饭。“那个……”
“嗯?”
“你吃你的。”松本把勺子放了下来。“我需要整理一下……现在的情况。”
来吧!男生鼓着腮帮子点了点头。
“你的生日是?”
“二零零零年六月十七日。”
“二零零零年……平成十三年吗。平成,平成……”JUMP!“也就是说,你今年是十六岁?”
“嗯……理论上是这样。”
“然后十六岁的你,因为某种原因穿越到了十五年以前,转学到来我所在的学校……是这样没错吧。”
“唔唔。因为我在那边呆了整整一年,所以准确地说我今年是十七岁——”男生不以为意地抬起了手,“不好意思啊大姐姐,麻烦帮我加点水。”
大,大姐姐……松本润瞥了一眼走来的年轻侍应生,微微动了动眉头。
“怎么了,那个表情。”二宫笑嘻嘻地看他,“吃醋了?”
“……继续刚才的话题。”松本并不理会他的挑衅。“你本来应该马上离开,但因为种种原因,一直待到了二零零一年。在我……在我告白之后,你意识到自己待得太久,所以返回到了原来的时点……以上,就是你音讯全无的原因?”
“没错。有什么地方有问题?”
“……有什么地方没有问题?”
二宫咧开了嘴。“那你问嘛。除了企业机密以外都能回答你。”
“什么叫企业机密……”
“时空穿越的途径?”二宫冲他比了个叉,“出于人身安全考虑。”
“……我倒也不是好奇这个。”
当然也不是不好奇了。松本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在过大的信息量前当了机,不知应对现在的情景如何反应。事实上,让自己等了十五年的初恋对象正坐在自己的对面,大口大口地吃着五百日元的汉堡肉套餐。
……改变?这家伙完全没有改变。不,改变是相较于不同的对象而言的,对于面前的二宫和也而言,可谓是一个多余的词。松本润微微地眯起了眼睛,感觉心头涌起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焦虑。
“你……还是十七岁吧。”
“唔嗯。”二宫咽下了最后一口汉堡肉,用餐厅的餐巾囫囵地擦着嘴。
“学校呢?”
“就是原来上的那一所。”男生咧开了嘴,“我们是校友喔!”
“……老师都不会奇怪的么,和十五年前长得一模一样的学生……”
“安啦,这种细微的波动会被修正的。”二宫比了个手势,“企业机密,歹势。”
松本失笑。
“那也就是说,你还是高中生了。”
“如你所见。”
两人间沉默了一会儿。二宫用吸管簌簌地抽着可乐,试探性地看着面前的松本。只见男人沉思半晌,忽然眉头一横,拿起了一旁的外套。
“——走吧。”
“啊?”
“走,我送你回家。”
“你的蛋包饭呢?不吃了?”
“不吃了。”松本润说着套上了外套,套了一半又发现上边污渍斑斑,于是又狼狈地脱了下来。“现在不早了,不能让你在外面闲晃。”
“不,但是,你还没有吃……”
“我回去在便利店随便买点就行了,赶快送你回去是正事,否则你家里人会担心的。”
“诶?不……”二宫追在了他后面。“我跟家里人说了,今天去看花火大会,会晚点回去——”
“那也不行。未成年人怎么能这个点还在外面玩,会被当成不良少年辅导的。”
“不良?”Excuse me,“不良不是你吗?”
“……那是以前的事了。”松本走出了自动门,假装咳了两声。“总而言之,这是成年人的义务。”
“……”二宫停下来看他。
“?”松本回过了头。“怎么了。”
“你是不是长高了?”
“你现在才发现?”
二宫不高兴地低下头来,捏了捏他的上臂。“而且长胖了。”
“……这是肌肉好不好。”
“你都吃了什么?”二宫一脸嫌弃地扯着他的外套,“还学别人穿西装……”
“……都是社会人了,不穿西装穿什么……”松本换了只手拿西装,把污渍藏在了臂弯里。“啊,出租车!”
二宫挑了挑眉,把手插进了裤袋。松本招手拦车,衬衫背后的皱褶随之舒展,显出了影影绰绰的肌肉轮廓。宽阔的肩膀,坚实的上臂,手腕上圈着皮革的表带,不看牌子就知道会异常昂贵。
三十二岁的成年男人。
“……”男生眯了眯眼。“……那,不是这么晚的话就可以了吧?”
“哈?”松本边拉车门边回头看他。“你在说什么?”
二宫狡黠地扯了扯嘴角,让松本浮现出了不好的预感。果不其然,他一字一顿地张开了嘴,在嘴边拖出了子虚乌有的长音:
“约——会❤”
咣!松本润把头撞上了车门。回头一看,二宫笑嘻嘻地看着他,一脸明亮的青春。这么形容有些奇怪,可青春确实是会写在脸上的,它无拘无束,无所畏惧。松本不自然地动了动嘴角,旋即钻进了车里。
高兴还是高兴的。可最初的感动与兴奋一旦消褪,留下的便是无以名状的忐忑不安。——穿越时空的少年?听起来像对穿越时空的少女的拙劣模仿。千昭可没回来。他只是扔给了真琴一个无法兑现的诺言。作别于十七岁固然梦幻的,而以十五年的差距与对方重逢,则像一个突如其来的梦魇。
车停在了一幢公寓门口。二宫率先钻出了车门,等着在前排付账的松本。后者把钱包塞回口袋,开门下车,有些局促地站到了他面前。
“所以……”二宫指了指头顶,“这里就是我家。”
“噢,嗯。”男人心不在焉地抬了抬眼。
“要上去坐坐吗?”
“哈?!”
“……反应别这么大嘛,我开玩笑的。”男生忽然想起了什么,摸出了自己的手机。“你有line吗?”
“啊,嗯……”他原来有line啊,松本错愕地想。有也并不奇怪,只是印象里的他还用着最古老的机种,一下让人恍惚了起来。
“下次把相叶叫出来吧。”二宫把手机塞回了荷包。“那家伙还好吗?”
“嗯。他继承了桂花楼,生意还不错。”
“诶?什么?就他那个厨艺?”
松本笑了。二宫也跟着咧开了嘴,挠了挠自己眉毛。
“那……”
男生顿了顿。
“我进去了。”
“嗯,”松本站在台阶下看他。“回头跟你联络。”
二宫点了点头,转过身子,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公寓门厅。松本本想目送他的背影,却见他突然折返过来,急急地走到了自己面前。一步,两步,三步——在离自己两步的台阶上,二宫和也停了下来。
“嗯。”他满意地点了点头,“这样就对了。”
“……怎么?”松本困惑地眨了眨眼睛。“什么对了?”
二宫并不作答。他只是直勾勾地望着松本,仿佛在等待着什么。
“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……”
入夜的居民区一片静寂。警铃从几道街以外传来,又随着警车的远去而偃旗息鼓。二宫和也皱了皱眉,有些焦躁地咬紧了嘴唇。
“……你蠢的吗?”
“什么?”松本一愣。
“我说你蠢!”
二宫气不打一处来,拽起松本的衣领,结结实实地咬上了他的嘴。一寸钻心的疼痛从嘴唇上泛开,让松本润顿时放大了瞳孔。
小男生撇着嘴唇松开了他,和他静默地瞪视彼此。
“……就这样。”他气呼呼地转过了头,“拜!”
——拜?
松本动了动喉结。他想告诉二宫和也,自己当年也没比他矮多少,没有必要隔两个台阶才接吻。他还想告诉二宫和也,自己是个成年人。成年人是一种比他想象中更为可怕的生物,所以……
你想的美。
二宫刚上了一级台阶,手腕就被人钳住了。那股力道直直地把他往下拽去,害他脚下失去了平衡,跌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里。他还没有回过神来,自己就在那怀里翻过了身,被人牢牢地箍住了下颚。
牙齿被人撬开了。二宫还没反应过来,舌头就被什么卷到了一起,在对方的攻势下被动地动作着。舌头缠着舌头,牙齿撞着牙齿,嘴唇噙着嘴唇。
一点儿也不像三文鱼,他想。
“等……”男生在吻的间隙里求饶,“喘不……过气了!”
松本在他唇上报复性地咬了一下,这才放过了他。二宫气喘吁吁,满脸通红,狼狈地擦着嘴角残留的唾液。才刚缓过了气来,松本润就摁上了他的后脑。男生下意识地咬住了下唇,可松本只是磕上了他的额头,疲惫地闭上了眼睛。
“……别挑衅我。”男人的嗓子有些嘶哑,“我还不想被逮捕……”
“……”
二宫的脸比原先更红了。他想开口给自己挽回一点情面,可半天挤不出一个字来,反倒听见了松本一声沉重的叹息。
“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……”
“……”男生窥探着他的嘴角。“……不行吗?”
“不是不行。”松本垂下了睫毛,“只是……”
“?”
“……算了。”男人苦笑了一声,拍了拍他的脑袋。是拍,不是揉。“快进去吧。”
“啊……嗯。”二宫有点拘谨地点了点头,转头走向了门厅,还不停地回过头来看他。松本笑着冲他招手,直到看着他进了电梯,肩膀才终于垂了下来。他像一座坍塌的建筑一样坐到了地上,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盒烟,叼在嘴里点燃了。
“不行……吗。”
松本润注视着打火机里跳动的火苗,自嘲地哼了一声。
不是不行。确实不是不行——
但等了十五年的人的心情,你不会懂的。
“诶?诶?!诶——”
相叶雅纪整个人都不好了。
“你再说一遍?!”
“我见到Nino了。”
“下一句?!”
“他看起来只有十几岁。”
“再下一句?!”
“他说自己是从二零一六年穿越回去的未来人,所以今年只有十七岁。”
“你再说一遍?!”
“第三遍了!”松本润一口干完了剩下的啤酒。“爱信不信不信拉倒。”
“你不是在开玩笑?没有吃错什么东西吗?野蘑菇之类的……”相叶担忧地扒着他的眼皮,被松本翻了个大大的白眼。
“……真的假的……”
“我也希望是假的。”松本润郁郁地拉开了下一罐啤酒的拉环,直接就往嘴里灌。相叶心情复杂地看着他。
“他看起来怎么样?”
“挺好的。”
“金发?”
“金发。”
“个子呢?”
“到我这里。”松本在肩膀上比划了一下。
“诶——一点都没变嘛。”
“嗯,一点都没变。”
相叶家的客厅沉默半晌。
“这个果然是犯罪吧?”
“你闭嘴。”
相叶挑了挑眉头,不再深究。“然后呢?你们聊什么了。”
“……没聊什么。”确实没聊什么。在这个冲击之下,他所有想问的问题都已经没了意义。“啊,对了——他要我叫你一起玩来着。”
“就这些?”相叶好气又好笑,“时隔十五年哎!你们就没有什么别的话好说么?”
“……‘你长高了’?”
“亲戚大婶吗!”
“不然你想听什么。”松本有些心烦意乱,“而且这么突然,你让我能说什么!”
“……”相叶碰了碰两枚食指,期待地看向了松本。
“他才十七岁!你想让我进去吃牢饭?”
“亲个嘴有什么啦!你把我的意思曲解成什么样了,流氓!”
松本仰起脖子叹了口气。相叶好奇地看着他。
“怎么,没亲到?”
“不……”
“那有什么好叹气的。”
“就是因为亲到了才叹气的啊!”
松本润把铝罐捏走了型。啤酒跃出罐口,在木纹茶几上冒着气泡。相叶叹了口气,扯了张纸巾来抹桌子。
“你打算怎么办?”
“……什么怎么办。”
“是要交往还是不交往啊?亲都亲了,总得给别人一个交代吧。”
“……”男人躺倒在了地上。“……不知道。”
“喂喂,什么叫知道……”
“……我已经不是十七岁了。”松本注视着面前的天花板。“都说五年就是一个代沟,那我们已经有三道代沟了。今年我三十二岁,Nino十七岁。那么我三十五岁的时候,Nino就是二十岁;我四十岁的时候,Nino二十五岁;我四十七岁的时候,Nino三十二岁——”
“我们部长就是四十七岁。”他喃喃自语。“我上个月去参加了他女儿的结婚典礼。”
相叶在桌旁看着他。
“……那,要拒绝么?”
“不知道。”松本又重复了一遍。“不,不对……”
其实是知道的。
但是不想知道。
松本润伸出手来,看着自己张开的手指。二宫瘦得有些过分,关节处的骨头有些硌人。那触感仍然残留在手心里,像是一个挥之不去的印记。张开,握紧。张开,握紧。张开——握紧。像是要抓住什么一样,握紧,握紧,再握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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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啊——松本君的弟弟吗?我没听他提起过……”
“不,我是他男朋友。”
“哈?什么事都摆大人的架子——”
“因为我已经长大了。很久以前就长大了。”
“除非……除非能和他一起长大……”